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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地方本来很不起眼，却因为偶然的风云际会，由默默无闻而为世人所知。

别列津纳河，位于今白俄罗斯境内的一条小河，是第聂伯河的一条支流，假如不是因为两百多年前在此发生的一场血流成河的战役，世界上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知道它。年冬天，从莫斯科撤退出来的法国军队，一路被俄军追击溃逃至此地，两军于11月29日在此进行了俄法战争中最后一场大规模战役——别列津纳河战役。与其说这是一场战役，不如说是俄军对法军的一场围殴，人困马乏无心恋战的法军在渡河继续西撤的过程中，遭遇了蓄势待发的俄军猛烈炮火的攻击，结果虽然不至全军覆没，却损失了全部辎重、骑兵和炮兵，只剩下不足三万人，溃不成军地被赶出了俄罗斯国境，拿破仑所向披靡的不败神话就此破灭，别列津纳河从此也成了一句表示灾难性结局的西方俗语。

本书作者西尔万·泰松是一位旅行家及散文家，法国人。他在年——俄法战争周年之际，很有创意也很有豪情地与几名伙伴驾着三轮挎斗摩托车，从莫斯科始一直到巴黎止，沿着两百年前拿破仑大军溃逃的路线，做了一次跨越三千公里的旅行，一路上凭吊了当年的战场遗址，将沿途所见所闻及所思写成了此书。前段闷坐家中的日子里，读了好几本旅行方面内容的书，这是其中较为吸引人的一本。读完这样一本并不冗长的旅行散文书，既回顾了两百年前那场在冰天雪地中殊死相搏的战争历程，又横跨三千公里途经数个国家做了一次神游，对于因为疫情坐困家中无法出门旅行而对远方心痒难耐的我，实在也算是一种很好的精神补偿。

谈论起两百多年前那场俄法战争，关键人物主要有三位：拿破仑、亚历山大一世、库图佐夫。亚历山大一世，叶卡捷琳娜大帝的孙子，俄国罗曼诺夫王朝皇帝，也称沙皇；库图佐夫，大元帅，年8月接任俄军总司令；拿破仑的头衔就多了，之前已几乎征服了整个欧洲而威名远扬，除了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还兼任意大利国王、莱茵邦联保护人、瑞士联邦仲裁者等，俨然一位欧洲主人。此时梦想征服欧洲的拿破仑只剩下最后两个主要对手：大不列颠和俄罗斯。英国出于地缘政治的考量，一直以来的基本国策就是阻挠任何势力成为欧洲大陆的超级强权，所以自拿破仑崛起就一直是反法同盟的核心力量，也是拿破仑称霸欧洲的最大障碍和不共戴天的敌人。然而年在西班牙附近海域的特拉法加海战，法国海军大败于纳尔逊率领的大不列颠联合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连舰队司令都被生俘，使得登陆英伦的计划成为泡影，且在入侵西班牙时拿破仑也曾吃过威灵顿公爵的亏，所以英国是个一时很难搞定的对手，但俄罗斯曾经是拿破仑手下败将，因此拿破仑开始的如意算盘是先拉拢俄罗斯和其它国家实行“大陆封锁”策略，企图将英国势力困限于海岛上，先削弱后再缓图之。然而俄罗斯出于自身战略利益及对法国霸权的恐惧，违背了亚历山大一世与拿破仑亲自签订的《提尔西特条约》，开始与英国私下偷偷来往，这下子可激怒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即刻决定调整战略先搞定俄罗斯，于是在年6月亲率57万大军远征俄罗斯。讲到这里是否觉得有点眼熟？在此差不多年后，希特勒是否也走的是同样的路线？套用一句熟到烂大街的话：历史有时真是惊人的相似！

话说入侵俄国之前，拿破仑已是军功赫赫，威名远扬，从先后征服意大利和埃及开始，占领西班牙北部，进军巴伐利亚占领慕尼黑，奥斯特里茨战役以少胜多大败俄奥联军，击败普鲁士占领柏林，在波兰两次战役中击败俄军，迫使亚历山大一世签订城下之盟······拿破仑几乎无往不胜，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欧洲各大国组成的反法同盟。所以对征服俄罗斯自认为不在话下，以为只要施加强大的军事压力，就足以迫使沙皇颤抖屈服，甚至设想顶多前进到斯摩棱斯克战争就该结束，法军将士可以回家过圣诞节了，可他却低估了俄国人的坚韧。俄军自库图佐夫接任总司令后，改变战术策略，采取全民抗战焦土防御的方针，俄军主力一直避开法军锋芒与其周旋，而用小股游击队不断袭击以挫其锐气，使得法军在深入广褒的俄罗斯大地后慢慢陷入茫然失措的状态。虽然之后法军在博罗金斯战役中惨胜，实力亦已折损近半。等法军进入莫斯科后却发现留给他们的仅是一座空城，拿破仑一心寻找俄军主力决战却难觅踪迹。此时已是十月，俄国的冬天巳经来临，俄军坚壁清野策略在渐渐奏效，法军的锐气在俄罗斯日渐寒冷的天气中慢慢耗损，已近强弩之末。拿破仑求和不成求战不得，进退两难使得向来敏锐果决的他在莫斯科无所事事地干耗了一个来月，而这是致命的一个月，是法军与俄军力量此消彼长的一个月，是某种程度上决定拿破仑和法兰西命运的一个月。在此期间莫斯科还发生了一场大火，这是奉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命令，让游民及监狱囚犯纵火点燃了城里的宫殿民舍，大火持续了几天，整座城市近乎烧毁殆尽，焦土策略使得法军给养补充无望而陷入险境，军心也开始不稳。到了十月十九日，拿破仑终于幡然醒悟，下令撤离莫斯科，此时法军已被消耗得仅剩十万余人，慌乱地开始了他们恶梦般的溃逃历程。本书作者也正是从莫斯科开始，沿着当年这支失魂落魄之师的溃逃路线一路向着巴黎而去。

绝望的法军从莫斯科撤出后一路向西，这是一段充斥着死亡气息的行程。俄军一直若即若离地尾随在法军身后追击，就像狼群尾随在猎物身后一样饲机而动，不时派出哥萨克游击队袭扰法军。士气低落的法军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中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他们基本上就是循着入侵时的进军路线原路撤退，由于在入侵时这一路发生过严重的战争破坏，更由于俄军坚壁清野的战术，使之成了托尔斯泰所描述的“一条被榨干的路”。法军一方面得不到任何补充给养，一方面在俄军的不断袭击中疲于应付而不停的损兵折将，在这风雪弥漫的一路上不是战死就是冻死或饿死，等失魂落魄的法军退到了鲍里索夫及别列津纳河一线时，仅剩下不足五万溃不成军的残兵败将，紧接着就又发生了本文开头所述那血腥的一幕。

当带领侥幸渡过别列津纳河的残部退到维尔纽斯之前，心灰意冷的皇帝却忽然将指挥权交给缪拉元帅，撇下部队自己带着几十个随从先行回巴黎去了，理由是风闻国内政局有动荡之虞，必须立即赶回去维稳。拿破仑跑路后，被皇帝撇下的法军残部在维尔纽斯等地继续受到俄军痛击，直到最后被屁滚尿流地赶出了俄罗斯。此时库图佐夫麾下的俄军已占有绝对优势，全歼法军生擒拿破仑并非难事，然而此时俄军却不知为何有所迟疑行动放缓，原因既可能是慑于拿破仑战神之威名有所忌惮，也有可能是出于地缘政治考量，不希望将法兰西和拿破仑赶尽杀绝后导致另一强权在欧洲崛起称霸。

两百多年前的这场俄法战争改变了俄法两国的国运及欧洲历史的走向，其关键人物拿破仑、亚历山大一世、库图佐夫都在历史上留下了他们的印记。如果从另外一层意义上来讲，还有一位人物也因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就是列夫·托尔斯泰，他著作的《战争与和平》所描述的正是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其艺术价值暂且不论，至少许多人了解那场战争就是从这部作品开始的，例如我就是。

纵览战争史总会让人心潮澎湃，为战场上的金戈铁马而血脉贲张，殊不知每一段文字描述和每一个具体数字后面，都是一个个曾经鲜活却倒毙在战场上然后慢慢腐烂的生命。在此需要补充一点，拿破仑亲率的这支大军并非全是法国人，而是来自近二十个国家地区，来自当时拿破仑征服占领之地，或是来自追随拿破仑的邦国。他们都仰慕敬爱皇帝，以为这一切只是征服埃及、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地光荣历程的延续，征服之路从奥地利、普鲁士、波兰到现在的俄罗斯，然后还将指向印度，甚至征服蒙古。正如在金色的六月阳光中跨过尼曼河侵入俄罗斯之时，路易—弗朗索瓦?勒热将军写道：“心灵因欢乐、自豪和骄傲而跳动”。所以他们即使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旷野中亡命逃窜时也没对皇帝抱怨半句，他们坚信自己在为伟大的法兰西之梦而战，伟大的皇帝会带领着他们从胜利走向胜利，许多人在倒下之前还高呼着“皇帝万岁！”然而，从六月的五十多万人侵入俄罗斯，到半年后仅一万余人逃回法国，血淋淋的无情事实将一切美好愿景击得粉碎，盛极一时的法兰西第一帝国开始分崩离析，今天我们在地图上用手指轻松点划的那条拿破仑大军的行军路线，其实是一条由几十万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所铺就的累累白骨之路。本书作者在沿途的博罗金斯、斯摩棱斯克、别列津纳河、维尔纽斯等地，凭吊拜访了多个战场遗址、纪念馆和墓地。当年的战火硝烟早已散去，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早已被人遗望，留下的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和语焉不详的标记，例如在别列津纳河战场遗址，旷野中只留下了一块石碑，上面简单地刻着一段铭文：“大军团士兵在此渡过别列津纳河”。又如在维尔纽斯的墓地中也只有一块指示牌：“这里长眠着年12月法俄战争撤退过程中在维尔纽斯死亡的拿破仑一世大军团二十国士兵的遗骨”。一场血雨腥风的噩梦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抛弃属下和军队的拿破仑，带着随从仅用了十三个昼夜就跨越二千五百公里，快速掠过波兰、普鲁士、萨克森等地回到巴黎。一路上轻车简从，绕城而走的拿破仑却在途经华沙时进了城，不知是因为他在波兰比较受欢迎觉得安全无虞，还是在这里又勾起了他心底浪漫美好的回忆？有段八卦故事还要回头从年说起，彼时拿破仑也是与俄罗斯打了一场不大不小不输不赢的仗后，突然转进波兰进入华沙，华沙大公国长期处于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三国的压迫奴役之下，拿破仑的出现被视为解放者而大受欢迎。当正值芳华风情万种的伯爵夫人玛丽?瓦莱夫斯卡作为贵族代表致欢迎辞时，让个矮多情的皇帝顿时眼睛一亮虎躯一震，便立刻心急火燎地开始发起爱情攻势，然而伯爵夫人却以已嫁做人妇为由拒绝了他，这下使得陛下开始茶饭不思，脸上也很是挂不住。眼看民族救星龙颜不爽，波兰贵族统治阶层可慌了神，即刻对伯爵夫人大做思想政治工作，晓以民族大义，要其学习东方昭君姑娘好榜样，以色救国，迫使瓦莱夫斯卡离了婚，像献祭一样投入陛下的怀抱。拿破仑确实也真心喜欢这位波兰美人，俩人甚是情投意合，不久伯爵夫人还为皇帝产下一子，皇帝曾一度想迎娶伯爵夫人，然而他的身份决定他必须联姻身份更为显赫的的女子，不久拿破仑迎娶了奥地利公主路易莎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才逐渐转淡。但是年当拿破仑第一次被逐流放爱尔巴岛后，首先来探望他的，既不是原配约瑟芬，也不是皇后路易莎，而是这位叫瓦莱夫斯卡的波兰夫人，而且还带着他们的儿子，这段一时被人们传为美谈。时至今日，这段八卦已逐渐为世人淡望，然而波兰人民却是相当念旧不能忘怀，年波兰造币厂开始生产一套“波兰名人爱情故事”系列椭圆形纪念硬币，其中第二枚就是纪念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与“波兰夫人”玛丽?瓦莱夫斯卡，以示波法友谊渊远流长牢不可破。

本书作者沿着拿破仑大军溃退路线，出了俄罗斯境然后沿华沙——西里西亚——柏林一线继续，到达柏林后作者的伙伴也只剩下了三位，然后他们就来到了位于今日德国境内的重要一站——莱比锡。

拿破仑的确是法国乃至世界近代史上的一位天赋异禀的奇才，决断力、行动力及号召力超强。尽管在俄罗斯的溃败招致几乎全军覆没，然而他却认为这是一场意外，依然雄心勃勃，他坚信自己能重整旗鼓。他逃回巴黎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果真又拉起一支近二十万人的军队，从年春开始又开始与第七届“反法同盟”的联军作战。尽管屡有胜绩，但在10月份的莱比锡战役中，拿破仑以十八万法军与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等多国联军三十万人苦战，终因寡不敌众而再次败下阵来，拿破仑征服欧洲的梦想再次破灭。然后形势便急转直下，年3月31日，亚历山大一世率反法联军进入巴黎，4月11日拿破仑宣布无条件投降，他本人退位后被流放到地中海上的一个叫爱尔巴的小岛上。路易十八回到巴黎，波旁王朝复辟。

在此之后拿破仑故事的尾段想必众人都已耳熟能详：某一天，遭流放不久的拿破仑忽然从小岛上逃脱，卷土重来回到巴黎重新掌握政权，以他的影响和号召力很快又组织起一支近三十万人的军队，于年6月18日与威灵顿公爵统帅的英奥普联军在滑铁庐进行了最后一场决战，但是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法军还是又一次被击溃了。这场一日战争彻底改变了整个欧洲及拿破仑本人的命运，死灰复燃的百日王朝彻底画上句号。战败后拿破仑彻底退出了欧洲政治舞台，同年10月被流放到遥远的南大西洋上的圣赫勒那岛，在那里直至年5月5日去世。年12月15日，拿破仑的灵柩被迎回巴黎，经过凯旋门下举行的隆重仪式后，被安放在荣军院内。

本书作者西尔万?泰松和伙伴们驾驶挎斗摩托车，从莫斯科出发，经过三千公里的长途跋涉，一路沫风栉雪，堪称壮举，令在下不胜羡慕敬佩之至，恨不得自己也能参与其中。他们最后将这段非凡旅程终点也选在了巴黎塞纳河畔的荣军院，这样收场亦可谓有始有终，再恰当不过了。

曾经在三年前也参访过巴黎的荣军院。和许多参访者一样，当时对荣军院和军事博物馆内等其它丰富的展览内容无暇顾及，全为了来看一眼这位曾叱咤风云的拿破仑大帝的最后安息之处。进入一楼正殿后，在一个圆形雕栏围成的平台前往下俯视，眼前呈现的是一个直径达二十来米的圆形下沉式墓室，一座赭红色大理石雕成的巨大棺椁居中安放，棺椁上铭刻着拿破仑的遗嘱，基座上则刻有描绘奥斯特里茨等八场战役场景的浮雕，一切庄严而肃穆，备极荣哀，让前来瞻仰者瞬间无不肃然。拿破仑这一生，短暂辉煌而跌宕起伏，从登上政治舞台到攀上顶峰花了差不多十五、六年，可从顶点坠入深渊却仅有短短的三年，所有丰功伟业转瞬灰飞烟灭，想来令人唏嘘怅然。有时又忍不住会想：假如拿破仑在莫斯科当机立断早日撤离，假如滑铁庐战役中法方的援军能及时赶到，假如联军布吕歇尔元帅的援军晚到一步，假如······然而历史不能假设，更无法重演，而且军事上的失败，往往还有战场以外的因素。上帝的骰子已经掷出，一切结果已经铸就，历史就是这样构成的。

记得当我离开荣军院大殿，有些默然地走下台阶来到外面的广场上，坐在一边环顾四周，但见苍天之下阳光灿烂，徐徐微风中传来的是一群男女学生的欢声笑语，对面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车往······

拿破仑一生功过是非，世人已有评价无数，在此不必再多此一举，只想稍微引用一下两个人的各一段话。

首先是荣军院院长克里斯蒂安·巴蒂斯特先生之言：“他是一个矛盾的多面体，既是参与战争的军事领袖，也是缔造和平的人；既是一个掌控全局的战略家，也是制定具体法律政策的人；既是大权独揽的专权者，也是自由的捍卫者；既是国家的创建者，也是法国大革命的终结者。”

然后是本书作者西尔万·泰松先生一连串的追问：“拿破仑一生中有没有过一次不再只从统计角度考虑人员损失？他有没有一次屈尊放下战略家的望远镜，想到「战场上的死者」不仅仅是个词组？他是否有一天设身处地地站在悲剧的一侧？他的夜晚是否被其中一具尸体的景象困扰？在夜晚的寂静中，他是否因开启战争大门，把这些国家整个推进深渊而痛苦？他是否受到那些幽灵的折磨？”

此外我自己没有更多的评断，倒是时常会想起的是拿破仑生前的一句话：历史往往在一个晚上就改变了！

我愿意相信，并且等待着。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