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作者:澄秋点击下方空白区域查看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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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佩“意外”主题征文作品展示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爱着你。科幻/BE。
致敬黑镜。
致敬《黑镜》。
年12月1日,距离地球上最后一批“特困户”进入QUIET还有30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何夕脸上,他黑且浓密的眼睫毛微微颤抖几下,然后慢慢撩开眼帘。这束阳光是暖橘色的,十分温柔,你甚至可以面对它轻松地睁开双眼。它的温度也刚刚好,像是静静搁置之后的茶水,可以通过瓷杯温暖你的掌心但绝不会使你感到浮躁的炽热。何夕在心底暗暗记下这种感觉,微微勾起嘴角。
徐磊从后面靠上来,伸出双臂拥在何夕腰间。他还没有完全睡醒,声音有一些含糊,“宝贝,想什么呢?”
何夕的背贴着徐磊的胸膛,静静地享受这个拥抱,然后问:“QUIET里面的阳光也是这样的吗?”
徐磊从胸腔出发出低沉的笑声,凑过来亲亲何夕的耳朵,说:“当然,宝贝,那里的一切都跟这里一模一样,而且那里不只有阳光,还有初春蒙蒙的细雨,盛夏接天的荷花,深秋翻飞的落叶,还有凛冬幽香的腊梅。你在书上看到的一切,那里都有。”
何夕安安静静地躺着,想了一下又问:“除了这些,QUIET里面还有别的风景吗?跟我们现在的生活不一样的?”
徐磊轻轻搭着何夕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当然有。你可以站在紫禁城里看清朝的月亮,骑在汗血宝马上看大漠里的长河落日,手中握着袖箭站在教堂顶上看十字军东征,或者穿着带马尾衬的西装隐没在人群中看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所有的一切都经过了科学家们的精确测量和设计,包括四百年前地月的相对距离,沙漠中不同季节不同时刻的体感温度,教堂上方高空中的风速和风向,以及波旁王朝时代城市里的人口密度等等,这些都会被分毫不差地照搬到QUIET里面。所以,这些风景不仅漂亮,而且真实。”
然而何夕听到这些却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兴奋,而是睁着一双漂亮的眸子再一遍问:“真的吗?”
徐磊笑着摸摸他的脸,安抚道:“我知道这些对于第一次进入QUIET的人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你有些害怕,是不是?QUIET运行了将近五十年,从少数特权阶级进去畅游人生,到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被批准进入系统,再到大波人争夺QUIET的永居身份。现在,终于所有人都可以选择在那里面生活了。宝贝,这只是人类历史上向前迈进的一小步,我们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延续下去,它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何夕看着还是有些不安,他畏缩在棉被里,像是一只刚被抱回家的小动物。
徐磊伸手抚一抚他的脑袋,轻声说:“好了,我们不想那么多。你只需要记着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爱你,好吗?”
何夕听了这句话,心情似乎有所疏解,放松下来露出一个微笑,“嗯。”
徐磊倾身过去给他一个早安吻,穿衣服起床。
何夕也跟着坐起来,拿起昨天晚上准备好的礼服穿上,今天他要去参加母校师生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聚会。他的左手食指上有一个约半厘米宽的银圈戒指,这是ID识别器,同时承担识别个人身份和电子管家的作用。此时,戒指上面微微闪着白光,何夕看到银圈外面包裹着一行字:“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好呀。”何夕笑着回答,轻轻抚摸一下戒指,戒指上的字便消失了。
不是所有人的识别器都是戒指,女士也会选择耳钉、吊坠、手链之类的款式,男士则大多数选择把识别器装进手表里,徐磊也不例外,但遇到何夕之后就改成戒指了。他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一直对外表示心有所属,并且期望着何夕有一天也能够把戒指换个位置。
何夕心里明白,但他想再等一等。
何夕收拾妥当,下楼跟徐磊共进早餐,然后出门,分道扬镳。徐磊去往城市中最先进繁华的东区,那里高楼林立,秩序井然,有成群结队的AI为人类服务,所有入境者都要受到严格的身份把控。而何夕将要去往城市中最穷困落后的西区,那里只有一些历经沧桑的古迹和居民自建的平房,路边杂草丛生,除了一座每年招生不足百人的“文科”大学,再没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年,由于人类越来越倚重计算机和AI带来的便利,那些掌握高端信息技术以及机械工业秘密的人获得了更高的社会地位。·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或是出于自身的喜爱或是由于形势所迫,向理科和工科专业蜂拥而至,人文社会类学科的生存空间被无限压缩,众多专业最后只剩下一个“文科”的统称,委身于这一座名为“燕园”的古迹中。这座占地约亩的古迹,不仅有灰墙青瓦的教学楼十余幢,而且有一汪清浅的中心湖,湖的西边有被园丁精心打理的小花园一座。校园的入口处有一个可容纳千余人的广场,广场的尽头是一座庄严肃穆的礼堂。
这场“最后的聚会”就在这座礼堂里展开。
何夕走进礼堂,立马就有一个身着褐色长褂,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迎上来。他热情地打招呼:“何夕!你来了!”
何夕与他握手,脸上显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黄老师,您到的这么早。”
“不早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只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高台上,他的身后三三两两地站了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神情中都隐隐约约带了些担忧和紧张。
“宋校长。”何夕跟他打招呼。
宋魏点一下头,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何夕向前走了几步,发现黄正龙没有跟上,停下来回头看看。只见那位身姿挺拔、谦逊儒雅的老师还定定地站在门口,依依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正龙。”宋魏冲他喊了一声,“你也过来吧。”
黄正龙垂下头,不肯挪动脚步。
宋魏又说:“没有人会来了,我说过,何夕是最后一个。”
黄正龙听了这话,才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
待到所有人都站在高台上面,众人自然而然地将宋魏围在中心,洗耳恭侯老校长的讲话。
宋魏并没有急着开始,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一个地与到场者对视。他的目光坚定、炙热,闪亮着灼灼的光辉,使得被注视者不得不花费一些力气来承接这束目光,然后由内心生发出一股力量来与之进行对话、探索,最后完满地接收老者所想要传达出的精神。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三分钟,在此期间,偌大的礼堂内鸦雀无声,只有微小的尘埃在窗前的光束中轻轻飞舞。
末了,宋魏说:“马上就要到分别的时刻了,也许大家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但我希望各位——我们对于人类文化有最后信念的这么一批人,能够留住心中这团火焰,直至燃烧尽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
大家神情肃穆,一齐点头。
何夕站在宋魏左手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犹如壮士赴死一般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帮平时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老师们突然像是革命英雄上身一般,浑身充满了坚毅和冷硬的气场。
他偷偷拽拽一边黄正龙的衣角,小声问:“黄老师,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宋魏突然扭头看向何夕,大家的目光也一下聚拢过来。
何夕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额头上冒出细细的冷汗。
“何夕。”宋魏褪去刚才的那股气场,温和地看着他,“今天老师叫你来,一来是想要跟你再见一面,以后我们到了不同的地方,又不知道会以怎样的面目相遇。二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菱形的水晶挂坠,迎着太阳看,里面似乎有淡紫色的光在流动,“这个随身空间是我们这几位老师倾尽所有财力买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拐杖扔到一边,然后双手捧着挂坠给何夕戴上,“你也知道,咱们学文的人穷,身上没有几个钱,买不了太高级的东西。这个空间不大,可能连一个足球场都装不下,但是这里面装着咱们在场的所有人还有一些已经故去的老人的心血。”
何夕疑惑地低头轻轻托起那块水晶,食指上的戒指似有感应,有节奏地闪着白光。
宋魏轻轻拍拍何夕的肩膀,说:“这里面装着我们认为人类应当传承下去的文化,这当然不是全部,但我们通宵达旦精挑细选,也只能装进去这么多了。”
“可是……”何夕抬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然后又换了一句话,“校长,我知道你们爱护人类文化心切,但是,但是……”他像是面对一位不懂高科技产品怎么用而硬要给电子狗喂牛奶的爷爷,哭笑不得,“这些东西在QUIET里面都有,无论是贝多芬的音乐,还是梵高的油画,或者是四库全书,QUIET的主脑里面都有备份,我们不用带这些东西进去。”
“不,那里面没有。”宋魏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人类应当铭记的东西远远不止那些,况且主脑里面的备份不可全信,你自己如果没有最准确的一版,又如何去判断别人提供给你东西的真假?”
何夕听了这话,感受到了宋魏的用心,顿时觉得这块小小的挂最沉重不少。他再次低头去看那个挂坠,这块晶体承担了一群不愿相信智能科技的人最后的期望。然而纵使他现在正为老师们的慷慨无私而感动,另一个问题又浮上他的心头。
“可是校长,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在进入QUIET的时候不能携带任何现实物质,能够进入系统的只有我们的意识。”
宋魏哑然,“可是,可是这可是高科技啊!这么厉害的东西也带不进去吗?”
何夕耐心解释,“我们进去的时候如果想复制现实中的什么东西,只需要申请定制就可以了……“
“什么都带不进去?!”宋魏崩溃,打断他的话。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顿时悲痛欲绝,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嚎:“那岂不是把我整个人放进人随意地任人摆布嘛!我们人类在那个鬼地方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靠!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握在手里的!正龙!正龙啊!你听到没有!何夕说我们什么都带不进去啊!正龙,我……我……”老人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左右摇摆,犹如在疾风中苦苦挣扎的老树,终于被电闪雷鸣吓倒,隐隐约约有倾颓之势。
宋魏身边的几个老师赶紧扶住老校长,把他搀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黄正龙紧紧抓住何夕的胳膊将他带到一边,低声说:“何夕,你男朋友徐磊,是众人皆知的天才工程师。你一会儿去告诉宋老师,你有自己的办法将空间里的东西带进去。”
何夕皱着眉说:“可是我不能骗宋老师。”
黄正龙拍拍何夕的脸,厉声说:“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对宋老师,他为了抵抗那个世界挣扎了一辈子,你懂吗?”
何夕转头看向被众人围绕,仍在掩面啜泣的宋魏。那是他在进校之前就早已听过其铮铮铁骨之名的学者,是在世人文科学全才的顶级代表。宋魏出身名门,家境殷实,却义无反顾投入到这个被世人所遗弃的领域,在亲人都永久迁入QUIET之后,孤身一人执着守候在校园中,期望能够将毕生所学传承下去。他在讲台上永远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不畏任何人向人文科学投来的轻蔑和嘲讽,他早已与他的信念融为一体,成为人文精神的化身。
而现在,这位老人因为违背了一个常识性错误,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哭泣。何夕心如刀绞,他红着眼眶质问黄正龙:“宋老师不知道难道你们也不知道吗?我们没办法从外界带进去任何东西这件事情,你们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宋老师?”
黄正龙偏过头回避他的目光,紧握拳头,嘴唇微微颤抖着,好像在做巨大的心理斗争。过了两秒,他下定决心,抬头,道:“因为我们都不打算进入QUIET。”
何夕惊讶地问:“什么?”
黄正龙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今天到场的所有人都不打算进入QUIET,除了你。”
何夕一时间被种种转折搞昏了头脑,他愣了一下,然后咬着大拇指来回踱步——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但这并没有帮助他找到答案。他本以为今天会是一场正常的、欢快的聚会,大家在一起回忆往昔、憧憬未来或者上最后一课之类的,没想到这里却隐藏着一批决意在人流中逆行的战士。
黄正龙问:“你还记得学校给你发的聚会邀请函上写了什么吗?”
何夕想了一下,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真实的世界只有一个,如果你同意这句话,就前来赴约吧。”
“对。”黄正龙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们给所有在现实社会的学生都发了这封邀请函,最后只有你来了。我以为会再多几个,但宋校长从一开始就说只会有你一个,因为你的内心比其他人更坚定。”
“可是……”何夕搞不清楚这之间有什么关系,“进入QUIET明明是一件好事,你们为什么非要这么抵触呢?从五年前开始,90%以上的人就在各种补贴政策的扶持下进入QUIET永居,我们作为最后的‘特困人员’留在这里已经太久了啊!当别人在系统里享受各种资源,能够亲身经历各种历史场面,和伟大的作家面对面交谈甚至参与到一个伟大作品的诞生中去的时候,我们只能在这里看书本上干巴巴的文字。难道您不想站在李白身边一同看庐山的瀑布吗?您不想同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下象棋吗?您最喜欢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您难道不想亲自坐在莫扎特身边听他演奏吗?”
黄正龙笑着听他讲完,缓缓摇头,“何夕,我们这一群在场的老师当初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邮件。我们的答案是——这里只有一个真实的世界,那就是我们现在所站立的这块土地。我们不愿意进入那个幻境中,无论是重新复活的伟大艺术家还是可以再现的种种历史场景,对于我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都是假的。李白、拿破仑早已故去,G大调弦乐小夜曲也只是电子乐器合成的旋律,有些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我们虽然感到惋惜,但是我们绝不愿意沉沦在虚幻的美梦里。”
此刻站立在何夕面前说出这一番话的黄正龙和他印象中大学讲堂上学富五车、侃侃而谈的教授形象重合。他记得以前最喜欢听的就是黄老师的课,因为黄正龙不仅仅对每个文化事实的细节了如指掌,更能够将文学、法律、音乐或者是绘画背后的思想解读得入木三分,而正是这种对其背后思想的解读使他对人文科学的热爱愈加热烈,直到产生自己的独立思想和精神意志。
现在,他再一次被黄老师的这种魅力所感染,但也同时为老师感到深深地担心,“老师,如果你们不走,那这里可能就剩下你们自己了啊。”
黄正龙仍旧温和地回答:“不是只剩下我们自己,所有人都在呢。只不过他们睡着,我们醒着。”他的脸上并无任何担忧或者惆怅,而是像在讲一条生活常识一样平静。说完这句话,他轻轻抚摸一下何夕的脑袋,眼神中透露着对得意弟子的爱意与不舍,“何夕,去吧,去跟校长说你可以把这些带进去。我们希望他在这一生的抗衡中可以取得一点点胜利。”
何夕有些红了眼眶,他抿着嘴唇,郑重地点点头,向宋魏走去。
聚会结束,何夕怀着心中的千愁万绪独自走在西区空荡荡的大街上。
街道十分宽阔,两旁有十几米高的银杏树,树下堆满了金黄的落叶。因为西区贫困落后,居民几乎全部是从事“文科”研究的学者或者教员,他们付不起高昂的社区管理费,所以政府也只能保障他们基本的生活需要,比如一周派最低级的扫地机器人过来打扫一次——这种机器人早在上个世纪就出现了,扫米的街道要用一整天,于是居民们只好自己拿起扫把清理社区,顾忌不到的地方就只能任其自由生长。
何夕享受着吹拂在脸上的凉风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然他就无法知道踩在厚重的落叶上是什么感觉。
就在此时,他食指上的戒指亮起,电子管家发声:“何夕,我很好奇,你和老师们的答案一样,为什么他们却认为你会进入QUIET?”
何夕一边认真地体会落叶的松软,一边回答道:“因为这个问题是入学时每个学生都要回答的。我在七年前就已经把答案告诉他们了——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真实世界,那就是我所存在的那个世界。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QUIET,只要是我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那就是我的真实。”
管家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你的老师们是对的。”
“嗯?”何夕停下脚步,看着戒指问:“什么是对的?”
“人类不该进入QUIET。”
何夕心下感到诧异,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把戒指取下来放在掌心,盯着它一边笑一边说:“Robert,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人工智能,你比大多数人类想的都要远。”
戒指圈上慢慢浮现出一层粉红色的光泽,Robert说:“我只是根据现有的条件,提出合理的怀疑。”
“哈哈。”何夕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乐呵呵地说:“太好玩了,你这是害羞了吗?我每次把你放在手掌上你都会发红光。”
“咳咳。”Robert清清嗓子,小声问:“我红了吗?”
何夕点点头,“而且红得越来越厉害。”
戒指上面已经呈现出晚霞一样浓烈又亮丽的深橘红色,然后急促地闪烁了两下,红光突然消失了,戒指又变成了普通的银圈儿。
“嗯?”何夕把戒指拿起来看,然后来回甩了甩,问:“Robert,怎么回事?”
管家的声音又恢复冷静,“我把情感表达系统关上了。”
“唉。”何夕叹一口气,重新把戒指托在掌心,抱怨道:“你们机器人真无聊。”
Robert没有理他,继续自己的提问:“如果让所有人进入QUIET是政府的阴谋呢?”
何夕听了他的问题,看着面前正赖在屋顶上不走的夕阳,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来:“其实政府刚刚开始推行QUIET走向大众化的时候,民众们普遍表示担忧,他们认为把自己的意识交给一个机器去掌控根本是无稽之谈。一个人之所以存活,就是因为他拥有独一无二的意识,这其中包括他的性格、记忆、三观、天赋、智力水平等等,这所有的因素汇集在一起,让他被标识为一个具有意义的生命体。而如果哪一天一个人的意识损毁了,那么他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刚开始,大家的排斥情绪很激烈。”他一边说一边扫视面前已经被荒废了几十年的房屋,犹想当年,每到傍晚,这些房屋里的灯就会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孩子们放学回家,从路口就可以闻到家家户户做菜的香味,他们急匆匆地和小伙伴们道别,迫不及待地钻入各自的房子中,然后家家户户传来温暖的欢声笑语。何夕也曾是其中一员——十八岁之前,他都住在这里。
后来,这条街上组织过全国最大规模的“反系统(QUIET)”游行,他站在路边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看叔叔阿姨们高举着旗帜慷慨激昂地呐喊着。那些大人们步伐坚定有力,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将标语举到头顶,主动冲到无人机的镜头面前对正在直播的媒体宣誓自己不屈的信念,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必胜的骄傲。但他尤其记得父亲的表情,那个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男人,身材消瘦,衣着破旧,双手紧握着“反系统”的大旗,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脚步却有些颤抖。何夕那时不明白,父亲明明可以可以轻松地将12岁的自己举起来,为什么扛不动一个一人高的大旗。他还看到父亲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坚毅,虽然在一步不停地向前迈进,双眼深处却透着深深的担忧和恐惧。父亲似乎感受不到身后同行者们的力量,而是一个人在艰难地逆风前行,步履维艰。后来,事实告诉何夕,那不是他的错觉。
游行过后,为了控制民众的激烈情绪,政府连夜发布通告,宣布QUIET的双重安全保障体制。其一,就是民众享有自由进入和退出的权利,并且公布了QUIET的运行原理,保证大家可以从中全身而退。其二,政府人员和一部分权贵身先士卒,宣布永久迁入QUIET,要在系统中为全人类的基础社会建设做贡献。并且宣布维持QUIET日常运行的人员由享誉全球的科学家们轮流担任,属绝对机密任务,任何其他人员不得干预(这其中就有徐磊)。有了政府的保证,人民的情绪稍稍平息,但小型的游行活动和反抗组织还是会时不时地活跃。不过这完全挡不住之后的移民大潮流。
把政府的通告当定心丸,并且听了从QUIET中出来的人发表“梦一般”的感言后心生无限向往的人们,开始想尽各种办法凑集资金向政府购得QUIET的永居权。一家又一家的灯灭了,傍晚结伴回家的小伙伴们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就剩下何夕跟徐磊,而徐磊因为天才的编程思维被政府送去研究机构学习,一个月才回来一次。那个时候,何夕是恐慌而孤独的,他一边延续着父亲“反系统”的思想,一边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直到他进入“燕园”学习,逐渐找到自我。
“Robert,其实政府不只有双重保障。”何夕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他们还有完美的最后一重保障——就是人类无穷的欲望。”他把声音放轻,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把梦境变成现实,把所有从前不敢想不敢做的都经历一遍,谁不心动呢?你在里面不老、不死、无病、无灾,可以任意改变自己的外貌,穿梭在不同的年代,甚至可以找不同的人过无数个不同的人生。这是古代皇帝苦苦追寻的千秋大梦,你在今天终于可以实现了。谁会拒绝呢?”他自问,然后苦笑着回答:“可能只有我那群‘冥顽不化’的老师了吧。”
Robert却说:“可是你的那群老师是对的。”他的语气甚至斩钉截铁,“你的老师们一直保持着独立的思考,这给予他们避免危险的直觉。”
何夕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宋校长甚至不知道现实物质无法带入虚拟世界。”
“这不重要。”Robert语气严肃,何夕想象他如果有形象,应该会跟生气时的黄老师差不多,“重要的是政府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所有人都会进入QUIET,那他们为何要高价出售永居权?他们最后收来的这一大笔钱在现实世界中毫无用处。按照现有的逻辑推论,在现实世界,余留人员已经不足以支撑也不需要商品经济,人们在机器的帮助下完全可以达到‘不劳而获’,‘各取所需’的生活状态。而在QUIET里,大家畅快遨游,随心所欲,货币这种东西更加是无稽之谈。那么这笔钱到底打算用来做什么?”
何夕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父亲一直说QUIET是灾难,却一直没告诉他为什么。现在他从Robert的话中似乎找到了蛛丝马迹,但他还是试图用惯常的思维去回答:“因为进入系统的先后顺序并不好决定,用金钱当门槛是一种最简单易行的方法吧。”
Robert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又接着说:“这只是其一。其二,政府既然宣布进入QUIET全凭个人意愿,又为何在资助你们这最后一批人进入QUIET时设上时限?”
何夕听了这句话,陷入沉思。
Robert继续揭示,“政府通知你们说,12月31日是最后一次低收入端口开放的时间,如果你们这次不进入QUIET,那么你们将永远失去进入QUIET的资格。”他沉声问:“为什么?是否进入系统明明是一个自由的选择,为什么政府要威胁你们?”
“将永远失去进入QUIET的资格……”他反复咀嚼政府的通知,顺着Robert的提示接着往下想,越来越恐慌。何夕想起以前看过一部叫《楚门的世界》的电影,他现在就好像在一个声音的引导下,慢慢揭开掩盖住真相的那块幕布,“政府的意思是黄老师他们会与那个世界永远失去联系。而如果所有的人都在系统中,那么剩下来的这几个人会非常危险,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生存状态,也许……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在意。”他脑中飞快地搜集近期得到的信息,继续推理,“而且从上一批进入QUIET的人过去已经有三年了,在这期间自愿从QUIET出来的人不足5%,并且在苏醒过后因为对现实世界不满又都全部回去了。长此以往,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再出来。”
戒指静静地散发着白光,却不出声。
“政府会在12月31号之后抹杀他们吗?”何夕急得站起来,举着戒指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政府会对黄老师动手?他们想用QUIET控制所有人是不是?黄老师他们会不会有危险?啊?”
Rboert仍是沉默。
“你说话啊!”何夕紧握着戒指来回踱步,恨不得把戒指扔到地上逼他出声,“Robert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普通AI对不对?你快告诉我黄老师他们会怎样?啊?我求求你了!我要救他们!我不可能一个人进QUIET,放着他们不管。我求求你了,你说句话吧!”
戒指这下连白光也不闪了,就像是首饰店里一个价格低廉的银环。
何夕在这一瞬间感到巨大的无助,在他面前本有一束光,也许这束光会为他照亮恐怖而丑陋的真相,但他为了自己爱的人无所畏惧。而现在,这束光刚刚透过重重阻拦穿透进来,只有小拇指那么细,却忽然被外面滚落的岩石重新堵死了,他的世界又是一片黑暗。
何夕握着戒指,慢慢蹲下来趴在长椅上,低声抽泣,“这都是政府的阴谋是不是?爸爸妈妈当时也是被政府的人带走的,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所有跟系统抗衡的人都会消失?我……我想救他们……我想救他们啊……求求你,帮帮我。”
不知是不是何夕的错觉,他似乎感觉得到了戒指的心跳,那是一股深埋在银环之内却十分强健有力的搏动,在他的掌心处默默传达着某种力量。
过了一会儿,戒指重新闪起白光。
有人唤道:“何夕。”
何夕愣住了,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从戒指中发出的,但和以往Robert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年轻、澄澈,抹去了普通AI所独有的机械性的声音,并且带着一丝许久没有开口的沙哑。而这声呼唤,低沉、温柔,似乎就萦绕在耳边,像是饱含了沉淀了许久的思念。
“何夕。”那个声音说:“别哭。”
何夕慢慢把头抬起来,伸开手指,戒指静静地躺在掌心。
“你是谁?”何夕脸上挂着泪珠问。
“我……”那个声音踌躇了一下,沮丧地说:“我是一个犯了错的人。”
这个回答太笼统,何夕无从猜测他的身份,只能慢慢探索,“所以……是你一直在扮演Robert?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为什么要藏在戒指里?”
“我……”戒指里的人似乎在为自己一时的疏忽而懊悔,声音透露着紧张的情绪,“五……五年前,你18岁生日那天,我进来的。”然后就噤声了。
何夕擦擦眼泪,站起身坐到椅子上,想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生日的前一天,爸爸妈妈作为在世最有威望的一批年轻人文学者,被政府的人带走了。名义上说是去为全国人民解答关于QUIET引发的人伦问题,实则是被戴上手铐蒙着眼睛掳走的。第二天,是他一个人过的生日。他自己买了一个蛋糕,坐在桌前,看着全天候滚动的父亲母亲发表的全国讲话——声称站在整个人类的角度上来讲,QUIET无论对于哪个学科领域都是无害的,甚至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电视上的父母看起来神采奕奕,甚至情绪激动,像是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演讲似的。但何夕却觉得他们很陌生,陌生到他想象不出来这样的父母为自己做饭,和自己道别时的样子。生日过后的那一天,徐磊从研究院回来了,并且告诉自己QUIET的系统已经趋于稳定,自我进化系统也已收工,以后他只需要偶尔去东区的控制中心例行监测检修就可以了。从那之后,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只会一年通两三次电话,每次不超过十分钟。长时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成了徐磊,两人日久生情,最后在一起。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何夕把戒指捏起来,举在眼前,夕阳的光给银环镶了个金边。“爸爸妈妈说他们在QUIET里等着我,是真的吗?他们之前明明最不信任QUIET。”
戒指里的声音没有立即回答,二人之间保持了一小段静默。
寒风吹拂着树叶沙沙响,有两只喜鹊从一根枝丫飞到另一根枝丫,互相啄对方的羽毛,喳喳地叫着。一轮红日正正照在年轻人身后,在这一座昏睡着的城市中,这份光芒都属于他一人。
戒指里的人做了长足的准备,终于缓缓开口,“你的父亲母亲……他们的确还在现实中,”他似乎也在强忍着悲痛,声音微微颤抖着,“但他们已经死了。”
“什,什么?”何夕连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前两天还跟我通电话,告诉我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进入QUIET。他们在里面等着我们一家人团聚!什么叫他们已经死了!?”
戒指里的人默然,似乎是不忍心说下去。
但是何夕不甘心,他调动一切精力综合一切蛛丝马迹,将它们杂糅在一起,进行联想慢慢给自己理出一条思路,而这条思路通向的答案让他胆战心惊。他先是不敢相信地轻笑了一下,然后捂着眼睛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惊扰了那两只喜鹊,它们“喳喳喳”地飞走了。
何夕颓然地笑着,像是许久没有遇到这么可笑的事情,肩膀和手臂一齐颤抖。就这么过了两分钟,他似乎是笑够了,把手臂放下来,露出通红的双眼,气若游丝地问道:“爸爸妈妈五年前就死了,是吗?在那两具身体里的不是他们,是从QUIET里面跑出来的,其他人的意识。”
戒指没有反应。
何夕于是自顾自地说:“你不说话,那就是我猜对了。”他怅然地摊在椅子上,先是艰难地大口呼吸着,仿佛是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哮喘病人,然后大喊一声“啊——”。这声长啸声嘶力竭,夹杂着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巨大的悲伤、愤怒、失落和无助,连北风都为之动容,仿佛又冷了几分。很快,他声音减弱,到最后转为从喉头挤出的啜泣,何夕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嘴里喃喃道:“我猜对了啊……我猜对了……哼,对了……”
戒指里的人自言自语,“我果然什么都不该说,这对你太残酷了。”
何夕摆摆手,这一连串反应让他精疲力竭,他稍稍缓了一下,小声说:“我的潜意识里,可能早就想到这个结果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接受,我多喜欢别人给我编织的假象啊。我想听爸爸妈妈的声音,每年的那两三天提前守在电话旁,那是比过年还要开心的日子。他们说要在QUIET里面团聚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甚至还梦到过我们三个重新坐在一起的样子。妈妈给我炖排骨汤,爸爸给我讲《三国演义》,诸葛亮六出祁山,关羽温酒斩华雄。”他长叹一口气,仿佛将心中最后一点牵挂抛弃,从此不再对什么东西感到留恋,“黄老师他们看错我了。我也逃不过这一场美梦。”
戒指里的人听到这里急了,唤道:“何夕!如果我说还有补救的机会呢?”
何夕听了轻笑一声,问:“怎么补救?我只是一个连二进制都不懂的白痴,我也没有月光宝盒,这一切早已不可逆转,我若是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微微一偏头,宋魏给他的挂坠从胸膛上滑下来,撞到椅子上发出轻响。何夕把吊坠拿起来看,嘴里念叨着,“可怜我的宋老师,从一开始就知道是骗局,到最后也无能为力。”
“不!宋校长是对的!”那声音说:“这个吊坠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算了吧。”何夕已经放弃思考,他像是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马路上走,“我现在就回去,告诉徐磊,我不去QUIET了,我要留下来陪着老师们。”
“你可以改变这一切,何夕。”
何夕不听他的,依然坚持向前走。
“相信我,何夕,我们还有机会,只要你听我的。”
何夕走在银杏叶上,表层的树叶粉身碎骨。
“告诉徐磊也无济于事,能够拯救他们的只有你。”
何夕听到这句话,停下来,他垂着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问:“我凭什么相信你?如果你不是AI,那么你是谁?”
戒指里的人没有马上回答。何夕静静地站在落叶上与一枚戒指对峙。
过了一会儿,那人缓缓地问:“那如果我说我是张春明呢?”
何夕的动作顿住,脸上写满了惊讶,“张……春明?QUIET之父?”
戒指里的人承认,“嗯。”
何夕慢慢把戒指握回掌心,坚定地说:“不可能,张春明年就去世了。”
张春明解释说:“我的身体虽然损毁了,但是意识却在QUIET里得到永生,并且在那之后我研究出了将意识输出的方法。”
何夕咬牙切齿道:“是你——”
“对,是我。”张春明紧接着说:“无论是制造这个巨大的幻境,还是利用他人的身体偷梁换柱,这些事情的确都与我有关。但是我只发明了工具,却从来没有利用这些工具干伤天害理的事情。”
何夕不说话。
张春明继续说:“我现在需要你先冷静一下,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难以接受,但我必须要说。因为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而你是我们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何夕,你要知道,你不仅可以救黄正龙跟宋魏,你还可以唤醒沉睡的大多数人。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听我说说真相吗?”
何夕想了想,说:“我不想当超级英雄。”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好像也没有别人了。”
张春明说:“对不起,当初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何夕摇摇头,问:“我会死吗?”
张春明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很肯定,“不会!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何夕听到这话有一瞬间的恍惚,这语气似曾相识。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跟徐磊一起去游野泳,两个一米出头的小朋友站在小河边战战兢兢又跃跃欲试。当时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徐磊就赶紧跟上来。他从小到大都很怕死,于是拉着徐磊的手问:“我们会被水冲走吗?”徐磊当时拍着胸脯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在何夕年少的记忆里充满了各种新奇有趣的体验,这些经历中无一没有徐磊在一边保驾护航的身影。每次他有点害怕时,就会问徐磊各种各样的问题,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而徐磊从小展现出过人的理科天赋,对语言方面的掌握却稍显逊色,于是就常年以“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这一句以不变应万变。而且他每次都做到了。
何夕想到这里,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道:“我也不怕,反正除了徐磊,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欠别人什么了。”
张春明听了这话,却一阵沉默。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把来龙去脉好好说清楚。”何夕往前走两步,找到自己家原来的房子,进去,来到自己的卧室。这里定期有住家机器人收拾,很干净。他坐到床上,怀里塞一个抱枕盘腿坐好,然后把戒指取下来放在自己正前方,“不过在这之前,我先给徐磊打个电话报备。”
太阳以加速度向地平线下沉,等何夕打完电话,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寒风没有停歇,落叶贴着地面翻滚向前,那“沙沙”的摩擦声像是一个庞然大物在暗夜里慢慢行进。“嗵!”有什么东西砸上玻璃,刚挂上电话的何夕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惊魂未定地盯着窗户。然而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这更加加深了他心中的恐惧。
张春明的声音响起,轻柔温和,像是在抚慰小朋友,“害怕就不要看了。”然后开始发挥他电子管家的职能,通过指令遥控窗帘拉上。
何夕的目光从窗户上移开,可是又不由自主地看向漆黑的放门口——他进来的时候只开了房间的灯,外面还是黑咕隆咚一片,这总让他感觉门口会有一个奇形怪状的脑袋伸出来。
张春明见他这个样子,像是拿他没办法似的叹了一口气,又把外面的灯全都打开。
何夕的眼中映入灯光,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
“谢谢。”何夕说。
“没关系。”戒指闪了闪。
“那,我们开始吧。”何夕给自己倒一杯水放在手边,然后对着戒指说:“所谓的真相,还有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张春明在对面的墙上放了个投影,配合着一些影像娓娓道来。
“为了节约时间,我只说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情节,其他的就跟大家了解的没什么两样。
起初,QUIET只是作为一个大型全息游戏运作,但由于运维成本高昂,所以一开始只向少数特权阶级开放。不过跟大家所想的不同,在大多数人都还以为把意识输入系统还只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时,这些权贵已经开始在QUIET里寻欢作乐了。接着,在大多数人开始努力攒钱获得进入QUIET的机会时,我发现了将意识由系统反向输出进入人体的秘密。自然而然地,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获得长生不老的一个有效方法,权贵们的阴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首先,虽然我从理论上证明了人类的意识可以被输入非原配躯壳,但距离实践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这种质的飞跃又需要大量资金投入。所以权贵们的第一步就是高价贩卖QUIET使用权,借此狂揽第一笔原始基金。我利用这第一笔基金完成意识输出研究,接着,就该找人来进行实验了。这时候,权贵们就在自家产品中附加免费进入QUIET的抽奖活动,获奖的普通人就被拿来做实验。后来实验证明,只有在躯壳的原主人意识完全抽离时,另一个意识才能够进入,而且一具躯壳只能容纳一个意识。这其中还出现过种种排斥反应,我就不一一讲述了,总之过了差不多三十年,这项技术完全成熟了。在我的操作下,一个人的意识可以自由、安全地多次反复进入某一个‘空’的躯壳。
但是这时,权贵们的想法也变了。他们在QUIET里面待的时间长了,反而觉得没有意思。众生平等没有意思,你情我愿没有意思,其乐融融更没意思,他们在QUIET里面虽然能够经历很多在现实中无法经历的事情,但他们不再有特权,没有优越感,无法与其他人区别开来,这令他们十分不高兴。于是,他们一方面开始计划奴役QUIET里面的人,一方面开始计划独裁外面的世界。他们首先联合政府以高于平均工资数百倍的价格售卖QUIET的永居权,当然为了永居权卖的更好,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大肆鼓吹系统里有多么神奇,并且不断地找从系统中‘苏醒’的人来现身说法。而这些现身说法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意识输出的产物——权贵们借用这些机会检验“长生不老”的可实践性。与此同时,QUIET内部被划分成无数个小的区域,年以后进入的人不再享有整个QUIET,而只能在其中的几个区域中游走。那个时候,因为QUIET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每个区域还可以变换年代和场景,所以即使被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大多数人一时也察觉不出来。而且几乎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无比享受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几乎没有人主动要求出去,久而久之,权贵们悄悄把他们离开QUIET的通道关闭了,外面的那些被保存在营养舱里的躯壳变成了被权贵们挑选的新商品。
大家就这么暂时“相安无事”地过了大概二十年,QUIET发生了新的危机。你应该知道,QUIET有一套自我升级系统,他能够通过人的真实反应不断扩充自己的数据库,根据人们脑中的想法不断产生新的内容,这样一来这个“幻境”就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复杂,所以其运行所需要的能量也越来越多。到后来,我们从外部为它供给的能量已经远远无法满足它的需求,它开始自己从内部找吃的了。先是头几个星期,有些不活跃的意识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到后来,各种各样的意识被吞噬,而QUIET里面愈发欣欣向荣——它在用意识做燃料,使自己不断成长。但是它的吞噬是有规律的,它通常是从“幻境”的边边角角开始吃,从那些最后生长出来的,却发展的不好的区域来吃。最先繁荣的核心区域它是不会动的,因为那些区域相当于整个“幻境”的支撑点,一旦有缺陷,整个系统都面临倒坍的风险。
我们科学家团队当时已经无力阻止QUIET继续发展壮大,唯一一个挽救大家的方法就是永远停止QUIET,然后将里面的人强制唤醒。即便如此,这其中的意识还有极大可能因为系统突然停止而受到损伤。权贵们不同意这个方案——现实中醒着的人还占大多数,如果他们现在潜入到别人的躯壳中很容易被识破,到时候寡不敌众很有可能会被群起而攻之,导致“偷天换日”的计划失败。于是那个时候,他们就正式解雇了科学家团队,并且对科学家们进行围剿。我的很多同事直接在现实世界中被杀害了,其余的一部分用意识的形态逃亡到QUIET里面,东躲西藏至今。与此同时,权贵们为了将剩下的人尽快驱赶到QUIET里面,不仅大幅降低永居权的售价,而且颁布各种各样的补贴政策使人们进入QUIET的门槛降低。就像你后来看到的,近20年来,人类像潮水一样涌入QUIET,直到今天,距离最后一批人进入QUIET还剩最后30天。”
何夕听了久久不能言语,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干涩,“那……QUIET里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它还在吃人吗?”
张春明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与无奈,“那里面,现在是——炼狱。权贵们简单粗暴地将QUIET当作一个熔炉,他们定时将一部分人驱赶到最容易被系统吞噬的区域,圈养在那里给QUIET当燃料。他们甚至将普通民众的活动范围缩小到一个区域中一个时代的一个场景。于是这部分人每天只能重复一个故事,并且不老不死,容颜依旧,渐渐地便与这个场景融为一体,最后成为NPC一样的角色,供权贵们享乐。”
何夕倒吸一口气,抓紧了抱枕。“这群王八蛋!”
张春明不忍心再说下去,转而换了话题,“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在QUIET里逃亡的那部分科学家集合起来,我们组成一个反抗小组,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偷偷解救其中的一部分意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现在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力量去反抗QUIET这个庞然大物。我们反复完善演练的作战计划也已经成熟,现在就差一个合格的执行人员了。”
何夕问:“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张春明说:“接下来就要接触到核心机密了。如果你不答应我加入作战计划,我不能把剩下的内容告诉你。”
何夕想了想,郑重地说:“我愿意加入你们,只要能让剩下的人活下来。”
“OK,我相信你。那么我接下来的话你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包括黄正龙,包括宋魏,甚至是路边的机器狗。”
何夕点点头,他现在迫不及待想要手刃那群丧心病狂的权贵们。
“经过我们多年的研究,QUIET并非没有弱点,而且它最脆弱的地方恰恰就在系统内部。它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在后期成熟之后悄悄脱离现实机器的禁锢,变成了在各种终端上来会游走的‘流体’。同时它把开关也带走了,偷偷藏在自己身体里——也就是巨大‘幻境’的某一处,并且时不时的变换‘开关’的形态,可能是水里的一朵荷花,餐厅里的一双筷子或者步行街上的一盏路灯。我们团队经过十几年的研究,已经能够成功将‘开关’锁定在一个长宽高为5米的空间内,而且我们可以确定在通往现实的入口打开时,‘开关’正在运作所以无法改变形态,而且这是它最脆弱的时候。”
张春明给何夕一个反应的时间,然后问:“何夕,你听说过‘绝对触感’吗?”
何夕点点头,“听说过,就是无法很好融入QUIET的一群人。他们进入到系统之后会对虚拟的东西会本能地发生排斥反应。”
“对。”张春明接着引导,“而‘开关’无论再怎么伪装,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拥有‘绝对触感’的人来对开关进行辨别。据我们了解,对现实世界依赖越强的人,‘绝对触感’发生的几率就越大。你的父亲母亲都拥有‘绝对触感’,而你也继承了这项本领。而我们需要你做的,就是在入口打开的这两个小时中找到‘开关’,然后由我们来按下终止键。你,就是我们的‘钥匙’。”
何夕听了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戒指,眼中充满探究的意味。过了半晌,他轻轻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有‘绝对触感’?”
张春明愣住了,似乎没有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何夕接着说:“我一次QUIET都没进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力,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春明准备拿一些话搪塞过去,“我通过合理的推断……”
“不。”何夕打断他,“你很笃定,我听得出来。你的语气告诉我你确定我有‘绝对触感’。你难道也钻进过我的脑子里?”
张春明慌忙否认:“我没有!”
何夕眯着眼睛说:“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是。”张春明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一些事,之后再告诉你……比较好。”
何夕看着戒指,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嗯?”张春明似乎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何夕解释,“我既然选择相信你,那就会按照你的话去做。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跟我说吧。”他端起手边的水喝一口,“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你刚刚说宋老师给我的吊坠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为什么?”
张春明又恢复到之前的从容淡定,以一种科学家做学术报告的口吻讲道:“这里面是老师们呕心沥血对人类文明做出的总结,里面汇聚了人类文化构成的种种基本要素。恰巧,QUIET也只愿意把‘开关’伪装成自己最熟悉,最初接触到的事物上,所以二者重合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你本来就是‘文科’出身,对这些东西已经了如指掌,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只需要对其中的关键点做一些强化,再补充一些体能训练,就可以很好地帮我们完成这次任务了。”
“原来是这样。”何夕拿起吊坠看了看,自言自语,“我虽然不能把它带进去,但是我可以把里面的东西装在脑子里,和我的意识融为一体进入QUIET。”
“对,”张春明给予肯定,“你可以换一种方式将它带进去。”
“那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何夕问。
“越快越好。”张春明说:“最好是明天。”
年12月15日,距离地球上最后一批“特困户”进入QUIET还有15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何夕脸上,他黑且浓密的眼睫毛微微颤抖几下,然后慢慢撩开眼帘。
“今天还要去诗社参加活动吗?”徐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嗯。”何夕起身穿衣服。
徐磊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你都好几天没陪我了,就不能旷一次社团活动吗?”
何夕用另一只整理衣服,头也不回地答道:“抱歉。等我们进了QUIET,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哼。”徐磊把手缩回去,“你跑到系统里面肯定闲不住,到时候肯定还是我死皮赖脸地跟着你。”
何夕低头哂笑,转身亲了一下徐磊的额头,“那我将来去哪儿都带着你。”
何夕匆匆吃了早饭,出门坐进飞行器。
张春明说:“徐磊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你下次得找个别的理由对付他。”
“嗯?你怎么看出来的?”何夕问:“我都没察觉到。”
“因为我可能……比你认识他要早。”
“为什么?”何夕打开控制面板,按照张春明的指示将目的地设定在南半球,“我五岁就和他做邻居了。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张春明好像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了,含混道:“我比你们早生那么多年,认识一两个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何夕一听这种狗屁不通的话就知道张春明又在撒谎,不过他也不揭穿,他等着张春明自己说出来。
二人一路无话,中间何夕开了自动驾驶,把椅子放倒睡了一觉,10个小时之后,飞行器降落在一片阳光明媚的牧场上。
何夕走下飞行器,放眼望去一片青翠,牛羊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草地上,太阳高挂在天空,惠风和畅,大片大片轻柔的云朵随着风向前散漫地走着。
张春明说:“50年前,醒着的人还很多,国家还没有为了降低基础管理成本而合并,那时的这里叫新西兰,是一个被阳光和雨露亲吻的国家,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牧场。”
现在正值南半球的初夏,整片草原水草丰美,动物悠闲散漫地站着吃草,看到来人也不躲,只是好奇地抬头打量他们,然后张嘴“哞哞”叫两声,算是打招呼了。
何夕待在城市里许久没见动物,像个小孩儿兴冲冲地要跑过去摸那头牛,结果刚迈出去没两步就因为长时间没有活动,腿上一麻,“啪”地摔倒在地。幸好地上的青草还算厚实,何夕并没有觉得疼。牛看见他摔了个跟头,往后退了两步,甩甩尾巴,好像在跟同伴说,我们快离这个傻子远点。
“你慢点!”张春明急切地说。
何夕一个轱辘爬起来,嘴上一边说着:“没事儿!”一边跑过去要抱那头牛,牛又连连往后退。
张春明又赶紧说:“你离它远点!小心它拱你!”
何夕才不听呢,追在牛屁股后面要摸人家。
后来那牛终于不耐烦了,站着不动任由他摸,间或用尾巴偷偷拍两下他的屁股。
“诶!”何夕揉一揉牛的脊背,兴奋地说:“它的毛很短,但是很滑!”他接着往前探,摸到牛的耳朵,揉一揉,“它的耳朵毛茸茸的!里面的毛要比外面的软!真好玩儿!”
张春明眼看着他在牛身上扒来扒去,马上就要骑到人家身上去了,冷着声音训斥道:“你是来训练的,不是来玩儿的!”
何夕听到训斥,停下手上的动作,轻轻拍拍牛的脑袋,瘪瘪嘴离开,小声说:“我都没这么近距离玩过牛,仿真牛跟这个摸起来不一样。”
张春明听了这话,心下动容,安慰他,“先把今天的体能训练做了,待会儿让你玩儿个痛快。”
何夕哭丧着脸,“这都是草地,怎么跑啊?”他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使劲摩擦鞋底,“而且这地上都是屎。不行不行,今天就别跑了吧。”
张春明不理他这一套,说:“我们做这套训练的目的,就是让你沉浸在各种环境中,充分接触现实里的各种东西,记住这种感受,把他们印在你心里,加深你的‘绝对触感’。这样到QUIET里才能更加精准地找到‘开关’。”
何夕根本不理他,趁他说教的这会儿又往前跑去追羊驼,羊驼可不像牛那么懒,看见有人追它,以为是来薅它羊毛的,扭脸就跑。于是何夕就在后面一边喊:“啊!好可爱啊!羊驼你等等我!”一边张开双臂往前跑,羊驼就在前面使出吃奶的劲儿逃命。而且何夕还很容易被分散注意力,并不逮着一只羊驼追到底,而是在半路看到别的好看的羊驼,拐个弯跟着人家就跑了。羊驼跑的也不快,恰好在何夕每次快追上时堪堪逃脱,大大增加了何夕追捕的趣味性。如果有人这时站在远处,就能看见一个手长脚长的小伙子脸上带着痴迷的笑容在一小片草地上转着圈儿跑,有时候还蹦跶,一时间倒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动物。
张春明叹一口气,“算了,这就算做体能训练吧。不过你要有意去体会现在所接收到的信息,包括风吹拂你头发的力度,空气里的味道,阳光的温度,牛羊的叫声,还有脚踩在草地上的触感和摩擦力,这些跟你之前接触到的有什么不同,你要像背历史年代表一样把它们记住。”
何夕跟着张春明的话仔细体会。
风的力度不大,刚好能把他的刘海轻轻撩起来,右手边的远处还有风车在缓缓地旋转。青草被牛羊嚼碎,喷出透明的汁液,弥漫在空气中散发出植物的清香。阳光比何夕之前接触过的更加强烈,打在皮肤上有一点点灼伤感,如果长时间暴晒在这样的阳光下,可能会有晒伤的风险。牛羊的叫声并不连贯,此起彼伏,忽近忽远,好像是牧羊人唱的歌谣,并不讲究韵律的协调,只管抒发自己今日的感伤。草地踩起来自然要比城市里的马路软一些,除此之外由于草叶之间的摩擦,还有点滑,每踏出一步都要在心里顾忌一下,不可踩得太实,避免一摔到底。
何夕将这些牢牢记在心里,就这么跑了将近一个小时,方圆五百米的牛羊都被他赶得七零八落。
张春明终于开口,“可以了,休息一下吧。”
何夕听到这句话,停下来,弯腰撑着膝盖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卸下全身的力气,放任自己向后倒在草地上。
“啊,真痛快。”他把手垫在脑后,笑盈盈地看着蓝天白云,无比享受。这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自己懂事以前的岁月,他还不知道QUIET是什么,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和徐磊一起跑出去到处耍,无忧无虑,就算是哭过也可以立马忘掉。细想起来,这半个月来他过的倒确实是这样的生活,每天抽出一些时间进入吊坠中看老师们为他编纂的文化典籍,跳入文字段落中深寻分解其背后所隐藏的根本——就像他在当学生时所做的那样,然后再出来与张春明商讨这些元素在现实中的反映,规划一个又一个目的地,然后进行不重样的旅行。
这些天他们曾坐在伦敦眼上俯瞰城市全景,也曾钻入矿井细察金石土木;曾在米其林后厨亲自煎一块七分熟的肋眼牛肉,也曾坐在古楼之上品茗闻香;曾在大漠的魔鬼城中凄然度夜,也曾在富士山下泡过温泉恬然入梦。这些经历比他之前23年的人生要丰富百倍,使他每天都处在惊喜的状态中,并且不断期盼明天的到来。而藏在戒指里的这个男人,也很像当时的徐磊,时刻提醒他小心,不要弄伤自己,但又容忍他胡来,虽然嘴上说着不许,不过到了最后关头都会松口,允许他做一些任性的事情,并小心翼翼地为他保驾护航。
想到这里,何夕抬手看看食指上的戒指,眼中掺入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张春明好像在和他一起享受这片草原,并没有注意到何夕此刻静默中的沉思,悠悠地吟道:“极目青天日渐离,玉龙盘曲自妖娆。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霄。”
何夕听罢一惊,顿时心如擂鼓,却仔细掩饰没有表现出来,只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问:“这首诗你在哪里看的?”
张春明笑了两声,然后停顿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口回答:“一个朋友自己做的。他在文学方面很有天赋,没来过草原也能写出这么棒的诗句。”
何夕的心跳更重了,他的手指悄悄握紧草皮,指头由于用力陷入泥土中。
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接近另一个真相,但这真相太过残酷,能让自己一下子掉下泪来。
何夕用力稳住自己的气息,说:“你很久没见那个朋友了吧。”
张春明怅然道:“是啊,很久没见了。”
何夕问:“那他最近过得好吗?”
张春明的声音充满暖意,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他此刻正在微笑,“他这些天过得很好,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何夕确定了心中的答案,他抿着嘴唇咬紧牙关不出声,那声哽咽被他死死闷在喉咙里。
过了片刻,他终于将这份情感生硬地化解在心中,只是开口时仍然没忍住潜伏在语调中的悲切,问:“你都没有见到他,怎么知道他过得很好?”
张春明被问得愣住了,他想了一下,有些傻里傻气地回答:“我脑子不如你聪明,你不要套我的话。”
就是这一句,从语气到语调都无比熟悉,让何夕心中原本是一团迷雾的张春明的形象一下子清晰起来,那是青春年少时的徐磊的面孔。
小时候,多少次何夕故意欺负徐磊笨口拙舌,故意引他说出藏零花钱的地方、班主任独自在办公室时的怪癖、还有数学课后题答案。后来徐磊变聪明了,何夕每次套他的话不仅要花费脑筋,而且要选择时机,比如自己做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那时候的徐磊就格外好说话。但是最后一次他绞尽脑汁去探徐磊的口风,却得到了他要离开自己到万里之外的研究机构去学习的消息,这一次,他一点都不开心。
何夕想着想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他躺在草地上,为一个他自己推想出来的、一厢情愿的真相一边哭一边笑,像一个大病未愈的疯子。
这时天边响起一阵雷声,刚好盖过他轻轻的啜泣。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一滴接一滴落下,淋在细草上,陷在牛羊的毛发中,也打在何夕的脸上,跟他的眼泪混为一束滑落下去流向大地。
“何夕!快起来!”张春明大喊,“你的东南方向米处有一间木屋可以躲雨。今晚可能要在那里过夜了。”
何夕现在特别愿意听这个戒指里的张春明说话,他乖巧地回答:“好。”然后先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取下来放进口袋,再加紧步伐往小木屋跑过去。
何夕在木屋里把壁橱点起来,壁橱中的木柴保存完好,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焰争先恐后地向上蹿起来,又像是被脚底的什么东西拽住,迅速矮下去,然后又往上蹿,如此循环往复。何夕只开了壁橱前的一个小灯,这盏只能笼罩住一张沙发面积的灯光和壁橱中的火焰一起照亮了半间屋子。
屋外的风变大了,云彩的颜色逐渐变得暗沉,有几朵庞大的乌云从远处缓缓向前行进,下面挂着硕大的绵延数百米的雨幕。乌云一朵挨着一朵,雨幕也一层叠加着一层,由远及近,向这片牧场层层逼近。何夕听着外面的雨声,从淅淅沥沥的小雨,到夹杂着雷声的倾盆大雨。清澈的雨水沿着屋顶向下滚落,形成一条又一条窄窄的瀑布垂直落入大地。闪电也亮起来了,它倏地现身,晃了何夕的眼,一下子通过窗户钻进屋里跟灯光、火焰的光芒打成一片,然后又迅速抽身,不再恋战。
何夕揉揉眼睛,不再看窗外,把玻璃窗掩上只留一条缝,然后去厨房找到两条长面包、一袋培根、一包芝士跟一升牛奶,凑合凑合就是一顿晚饭。何夕听着雨声和雷声,把面包和牛奶稍微加热,倒点油把培根煎熟,然后把培根和芝士夹到面包里,拎着牛奶来到壁橱前,把东西放在小木几上。
他的鞋和外套刚刚被雨水打湿了,何夕只好不管饥肠辘辘的肚子,把鞋子和外套脱掉挂在壁橱旁边烘烤,然后光着脚顺着地毯走回来,像在自家卧室里那样,盘腿坐在沙发上,伸长胳膊把小木几往跟前拉一拉,拿起面包和牛奶,开始吃晚餐。
“我们明天去哪里?”何夕问。
“去以前的美国,看尼亚加拉大瀑布。那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色。”
何夕点点头,“我还没去过美国,我们能到城市里转转吗?”
张春明回答:“可以。但是现在,世界上的城市都是一个样,原本的城市街道和格局被破坏殆尽,新的建筑大同小异。为了让庞大的人口能够存活下去,人类把所有城市都建成最有效率的架构,你在美国可以看见咱们的另一个东区。”
何夕笑了,“那我挺庆幸出生在西区的,那里虽然没有很多商店,也没有最新的科学技术,但是景色很美,人都很好。”
“对啊。”张春明感慨,“那样的城市才是适宜人类生存的,那样的环境才能够帮助人们与自我相处。”
“汪汪!汪汪汪!”
何夕从密集的雨声中辨识出了微弱的狗叫,他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站起来走到门口,贴着门听。
“汪汪汪!”
外面的确有一只狗在叫。
何夕把门打开,一只到他膝盖那么高的牧羊犬驮着一身湿漉漉的毛发仰着头看他。
“汪!”那只狗看到门开了也不往里进,叫一声之后乖乖蹲坐在门外,忽扇两下耳朵。
何夕说:“你等一下。”然后转身跑到浴室里拿条浴巾出来,蹲下来给它擦水,笑着说:“你怎么这么乖啊。”他站起来,朝屋内指了指,“进去吧。”
牧羊犬甩一甩身上的水,溜达进屋,到沙发边停下,然后安静地趴在那里,冲着何夕摇尾巴。
何夕关上门走进来,在它面前蹲下来,牧羊犬赶紧支起前肢坐好,像是一个忠心耿耿、随时等待召唤的士兵。
何夕笑着揉揉它的脑袋,说:“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牧羊犬“哈哧哈哧”喘着气,伸出舌头去舔何夕的手。
张春明说:“这狗看起来很老了,可能是之前的牧场主养的狗。”
何夕任由牧羊犬把他的掌心舔得湿漉漉一片,有些忧伤地问:“你的主人也去QUIET里面生活了吗?你一定很想他,是不是。”
牧羊犬不知是听懂了何夕的话还是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低落的情绪,喉咙里呜咽着伸长脖子往何夕怀里钻,并且把前肢搭在他腿上。
何夕抱住它的脑袋,从它的颈部顺着脊背往下一遍一遍缓缓地抚摸,眼神中充满怀恋,“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狗,不过它跟你不一样,它是一只机器狗,所以它来的时候到我腰那么高,等我长大了,个头蹿上去了,它就只到我小腿那么高了。我爸爸从商店里把它买回来给我当宠物保姆,给它取名叫哈维。
哈维看起来像是一只金毛犬,它的毛又厚又密,肚子很软,我小时候经常躺在它肚子上看书,它虽然没有体温,但我感觉那是我呆过最温暖的地方。它的耳朵很大,不像别的狗可以立起来,而是常年耷在脑袋两边,我总是喜欢掀开它地耳朵看里面是不是藏了传话的小精灵,否则它怎么能够轻易听懂我在说什么。它的眼睛又黑又亮,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头,它都会用那双大眼睛满怀期待和爱意地看着你,好像你就是它生命的全部。
哈维不仅漂亮,而且特别聪明。别人家狗会的东西它都会,别人家狗不会的东西它也会。我妈妈告诉我,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哈维就守在我摇篮旁边拿前肢推摇篮哄我睡觉了。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它会一直围绕在我身边,当我快要碰到桌角的时候就挪到我面前替我挡住。晚上我们一起睡觉,如果我失眠,它就会为我叼来各种玩具陪我玩个够,然后在半夜为我拉上被子。后来我长大了,它会每天守在路口等我放学,在回家的路上我滑滑板,它就跟在后面跑。有一次我玩滑板摔断了腿,它急得汪汪乱叫,努力用脑袋拱我想让我起来,但是我真的起不来,于是它就趴在马路中间当路障,以防过往的车子撞到我。
后来啊,我遇上个人叫徐磊,我们俩总是偷偷溜到一些管理区外的野地里玩儿,有时候是在藏着各种野生动物的森林,有时候是在映着波光的小河,还有的时候是在别人家荒废了很久的后院。可惜的是,我们不能带上哈维,否则爸妈就会知道我们的行踪。我很后悔,那时候我应该带上它的,我骗它说我们出去补习,它就跟往常一样摇着尾巴在家门口等我回来,而它自己等待的时候应该很孤独很无奈吧。
再后来,徐磊走了,他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有时候就算是回来也见不到面。我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他……”何夕说到这里,轻轻把下巴放在牧羊犬头顶,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牧羊犬微微挣动一下,又默默趴好,在何夕怀里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何夕用力控制住情绪,只留了一滴泪就停下了。他抱着狗,声音沙哑,“那时候我好像能体会哈维等我的心情——翘首盼望着一个人的归来。他重新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可以激发我全身的活力,纵使他回家时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也能够让我的生活焕发光彩。我第一次尝到离别,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爱——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爱。”
“我爱徐磊,从14岁分别的时候开始。虽然我很晚才明白。”何夕把抚摸牧羊犬的手收回来,转而放在它的耳朵上,像是要捂住它的耳朵不让它偷听似的,然后看着食指上的银环,小声说:“徐磊,我爱你啊。”
屋外的雨声很大,却无法将这一句轻声的告白掩盖,它跟壁橱里的火焰映在何夕眼底的光一样,不仅温暖而且充满力量。
大雨自顾自地下着,何夕好一会儿没说话,可能是在听雨,也可能是在用狗取暖。
过了半晌,张春明却出声了,他说:“你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当面跟他讲这句话。”
何夕却摇摇头,说:“我只希望他能听到这一次。”
张春明不再说话,二人一同享受着在木屋庇护下这一宁静的时刻。
牧羊犬趴的时间长了,想要动一动,于是拿前爪抵着何夕的腿往后缩。
何夕松开手,看它挪到壁炉旁边重新卧好,两条前腿舒展着,脑袋放在地毯上,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自己。
何夕回到沙发上,看着牧羊犬问:“我可以把它带走吗?”
张春明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等到十五天后,人们苏醒,它的主人可能会回来找它。”
“那如果任务失败了呢?”何夕问。
戒指里只传来张春明轻微的呼吸声,很细微却短促,听起来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何夕虽心下不忍,但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任务失败了,那么它只能独自、在这里、怀着期盼的心情、等一辈子。”
随着他的话,戒指里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听得何夕的心揪成一团。
但最后,张春明还是控制自己恢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这次任务的所有参与者,都希望这次行动可以成功。但是就像人们一直在验证着的一样,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换来成功。”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十分艰难地在陈述这个事实,“如果失败了,那我们也只能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张春明说到最后,已是叹息。
这一句飘渺又沉重的总结,充满了深深的无力和绝望。你似乎能够从这一声叹息中听出一整个故事,脑中浮现出一群人夜以继日拼搏时那一双双明亮而坚韧的双眼。他们赌上自己的性命奋斗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一个不知是否完满的终点奔跑着。但关于结果,他们也只能听天由命。而他们心里也知道,老天爷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何夕顿时察觉到自己的残忍,他逼迫他说出这场奋斗最最阴暗的部分,只这一句就像把利剑一样可以把前面那长长的色彩明丽的宏图利落地劈成两截,变成一把废纸,再无任何价值。
张春明愿意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示弱,语气里丝毫没有保留和隔阂。他把自己的伤口和弱点全盘托出,不掺半点掩饰和虚假。正是他这种举动,让何夕的心更疼了。
但他十分执拗,像是一个自愿一同与爱人被利剑贯穿的痴情儿,口含鲜血却仍然在问,声音中满含着卑微的期待,“那如果任务失败了,我可以和你一起留在那里吗?”
戒指闪着白光,但再没有说话。
何夕由期冀变成迷茫,再有迷茫变成惶恐,最后变成绝望。
他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于是像一个在雨夜被父母抛弃的小孩,缓缓屈起膝盖,把头埋在胳膊里,失声痛哭。
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得细小,牛羊三三两两地开始从躲雨的地方走出来。夜已到来,乌云仍然遮蔽着天空,星星和月亮都隐藏在深处,以至于大地上没有什么亮光。壁炉里的火焰还在“噼里啪啦”地跳跃着,沙发上的人哭了一会儿,终于被疲惫打倒,依靠着沙发背滑下来,顺势面朝小木几蜷缩起来,就这么睡过去了。一切都如这雨一样,在一个并不完美的状态下渐渐收尾。
这时候,牧羊犬似乎是接收到了什么指令站起来动动耳朵,小跑着进卧室叼了一条毛毯回来,前腿搭在沙发沿上给何夕盖好。何夕自己也觉得冷,摸到毯子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裹好,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好歹算是睡得安稳些了。
牧羊犬的任务完成,跑回壁炉旁继续睡,木屋里又恢复平静。
戒指悄悄闪着光,有一个清澈的声音小声呼唤:“小夕,小夕。”
这呼唤十分轻柔,也十分甜蜜。像是同躺一张床的恋人之间的低声呢喃,也像是一个捧着自己的心想要温暖对方却求而不得的人在给自己回应。
“啊。”他甚至由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就这么叫一声就已经很满足了。
何夕睡得很沉,对身边的一切毫无知觉。并不明亮的火光照在他俊朗的五官上,使他还原成那个初心未改的少年人。
戒指里的人放下心,更加大胆起来,竟幽幽地哼起一首歌:
“I’mgladIneverlivednexttothewater,
(我很高兴我从未住在水边)
SoIcouldnevergetusedtothebeach,
(所以我就永远不会习惯沙滩)
AndI’mgladInevergrewuponamountain,
(我很高兴我从未在山上长大)
Tofigureouthowhightheworldcouldreach,
(来弄清楚世界能够达到多高)
Ilovethemilesbetweenmeandthecity,
(我喜欢我与城市之间的距离)
Andmissu.
(想念你)
WhereIquietlyimagineeverystreet,
(我静静地想想每条街道)
AndI’mgladI’monlypicturingthemoment,
(我很高兴我只是在描述那个时刻)
I’mgladsheneverfellinlovewithme,
(我很高兴他从未爱上我)
Forsometheworld’satreasuretodiscover.
(因为世界上还有宝藏要挖掘)
Andyoursceneryshouldneverstaythesame,
(你的风景永远不该保持原状)
……”
(注:歌曲为《Indiana》byJonMcLaughlin)
伴随着歌声,你再看那墙上忽明忽暗的影子,分明是两个相互偎依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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