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МаринаИвановнаЦветаева),—年,俄罗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剧作家。茨维塔耶娃的诗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为主题,被誉为不朽的、纪念碑式的诗篇,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
我在岩石的板壁上写
我在岩石的板壁上写,
我在褪色的扇面上写,
在河岸上写,在海滩上写,
用冰刀在冰上写,用戒指在玻璃上写,
在经历了数百年的树干上写……
最后,为了让它路人皆知!
你是我的所爱!我爱!我爱!我爱!
我蘸尽天边彩虹尽情书写。
我多么希望,每个人都能够
和我形影不离!接受我的爱抚!
可后来呀,额头抵着桌子,
狠心将一个个名字勾去………
而你呀,被我这个变节的文人
攥在手心!你噬咬着我的心房!
我决不出卖你!你永在戒指的内侧!
你呀,在心碑之上安然无恙。
.5.18
汪剑钊译
接骨木接骨木淹没整个花园!郁郁葱葱的接骨木,比木槽上的霉层更葱绿!葱绿,意味着初夏来临,蔚蓝——直到天的尽头!接骨木比我的眼睛更葱绿。一夜之后——像罗斯托普钦的篝火一般———从堆满接骨木的集材场,一片红光映入眼中。蓝天呀,任何时候,接骨木身上的麻疹,都比你躯体上的麻疹更鲜红——直到冬天,直到冬天!小小的浆果,居然分化出这些比毒药更甜蜜的颜色红布、火漆和地狱的混合物,小小的珊瑚串的闪光,血液凝结的气味接骨木备受摧残,备受摧残!接骨木——淹没整个花园,用年轻的血液,纯洁的血液,用一串串火红的浆果的血液,——所有血液中最快乐的血液:夏天的血液——你的一—我的。然后呢——果实像瀑布一般悬挂,然后呢——接骨木逐渐变黑:和黏糊糊的、李子样的东西缠在一起。……在像小提琴一般呻吟的篱笆门之上,在空荡荡的屋子四周,有一丛孤零零的接骨木。接骨木,由于你的果实,我丧失、丧失了理智,接骨木啊!把草原还给红胡子,把高加索还给格鲁吉亚人,把窗下的接骨木树丛还给——我能够取代艺术圣殿的惟一的接骨木树丛……我的祖国新来的居民!从接骨木的果实中,从殷红的童年梦想中,从树木中,从单词中:生长着眼睛吸入毒素的接骨木……(每天夜晚——迄今如此……)殷红、殷红的接骨木!接骨木的爪子抓住了整个花园。控制着我的童年。某种像罪孽的情欲的东西,接骨木,在你和我之间。我多么希望用接骨木来命名世纪病….9.11汪剑钊译青春
1
我的青春,我那异己的
青春!我的一只不配对的靴子!
眯缝起一对红肿的眼睛,
就这样撕扯着一页页日历。
从你全部的收获中,
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
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
你常在夜半梳理着头发,
你常在夜半来磨快箭矢,
你的慷慨像石子似地碎着我,
我蒙受着别人的罪孽
不曾到期我就向你交还权杖,
莫非是心里贪图美味佳肴?
我的青春,我的
青春!我的一块红色的布片!
2
很快从燕子——变成女巫!
青春!我们马上即将告别…
让我与你在风中小站片刻!
我黝黑的青春!请安慰你的姐妹!
让紫红的裙子像火苗一般闪烁,
我的青春!我肤色黝黑的
小鸽子!我的灵魂的碎片!
我的青春!安慰我,跳舞吧!
挥舞着天蓝色的纱巾,
喜怒无常的青春!我俩
尽情儿玩耍!跳吧,跳得热火朝天!
别了,我金色的青春,琥珀的青春!
我不无用意地握起你的双手,
像告别情人一般与你告别。
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青春
我的青春!走吧,去找别人!
.11.7
汪剑钊译
致米·库兹明
两道霞光!——不,是两面镜子!
不,是两种疾病!
两个六翼天使的深孔,
两个焦糊的
黑圈——在如镜的冰块上,
在平坦的沥青路上,
穿过数千里的大厅
在冒烟——两个极圈。
可怕的圈!火焰与黑暗!
两个黑乎乎的坑。
两个失眠的小男孩
医院里减:妈妈!
恐惧与责备,叹息与阿门…
庄严的挥动……
在石头一般坚硬的床单之上
有两种黑色的荣誉。
这样,您就知道:河水倒流,
石头会有记忆!
重新又是它们,它们
重新又在巨大的光线下
立起来——两个太阳,两个深孔,
——不,是两个金刚钻!
镜子一般的地下深渊:
两只致命的眼睛。
.6.19
汪剑钊译
就这样仔细谛听就这样仔细谛听(仔细谛听发源地的——入口),就这样闻到鲜花的芳香:深入——到感情的丧失!就这样在空气中,那蓝色——是渴望,无底的空气。就这样,在冷却的蔚蓝中,孩子们仔细端详着记忆。就这样,迄今还是莲花的少年仔细感受着——血液。.……就这样眷恋着爱情:坠落到深渊之中。汪剑钊译沿着浑圆、黝黑的山岗
沿着浑圆、黝黑的山岗,
在强烈、浑浊的光线下,
像一只羞怯而温顺的靴子,
跟在褴褛的红色斗篷后面。
沿着贪婪的褐色沙滩,
在灼热而贪杯的阳光下,
像一只羞怯而温顺的靴子,
跟在斗篷后面,亦步亦趋。
沿着凶猛而高涨的波涛,
在愤怒而古老的阳光下,
像一只羞怯而温顺的靴子,
跟在不断地撒谎的斗篷后面…
.4.12
汪剑钊译
爱情!爱情!在灵柩中,一阵疼挛
爱情!爱情!在灵柩中,一阵痉挛,
我警惕起来,着迷、发窘——冲动。
哦,亲爱的!无论是在墓穴中,
还是在云端,我都不会与你告别。
我拥有这一对出色的翅膀,
并不是让心灵增加沉重的负担。
我不想让可怜的小镇增加
不少没有声音、没有眼睛的婴儿.
不,我要腾出手来——弹指一挥,
从你的遮蔽下,闪出矫健的身躯,
死神,滚开!方圆几千里
冰雪已经溶化——森林已成焦炭。
倘若把这一切——肩膀、翅膀和膝盖
攥在一起——被引向乡村墓地——
那么,随便人们去笑话易朽的
诗行———或者像蔷薇花一样开放。
.11
汪剑钊译
勇敢与贞洁
勇敢与贞洁——这个联盟
就像死亡和荣誉一样古老和神奇。
我用自己殷红的鲜血发誓,
我以自己头发幕曲的脑袋发誓——
我的肩膀上不再会有负担,
除了上帝的负担——世界的负担
那只温柔的手握起了利剑:
竖琴那天鹅样弯曲的脖子。
.7.14
汪剑钊译
普赛克①
1
不是冒名顶替者——我回到了家,
也不是女仆,——我不需要面包。
我是你的激情,你星期天的休息,
你的第七天,你的第七重天堂。
在人间,人们给我一个铜板,
便将磨盘套上了我的脖子。
"亲爱的!难道你认不出来,
我就是你的燕子——普赛克!
2
我可爱的人,你一身破衣烂衫,
包裹着曾经多么温柔的肉体。
我弄乱了一切,撕碎了一切,
剩下的惟有一对翅膀。
请给我打扮得富丽堂皇,
请宽恕我,拯救我。
而那些褴褛不堪的衣衫,——
请你放进收藏法器的密室。
.4.30
汪剑钊译
①古希腊神话中人的灵魂的化身,通常被描绘成蝴蝶或飞鸟的形状。
诗歌在生长
诗歌在生长,仿佛星星和玫瑰,
仿佛家中多余的美。
而针对花冠和颂词一
只有一个回答:它们来自何方?
我们在沉睡——而四花瓣的天外来客,
穿越厚重的石板,前来造访。
哦,世界!你要明白:梦中的歌手
正宜示着星星和鲜花的规章。
.8.14
汪剑钊译
每一行诗都是爱情之子
每一行诗都是爱情之子,
都是贫穷的私生子,
如约而来的头生子,
迎风摆放在铁道旁。
它是心灵的地狱和祭坛,
它是心灵的天堂和耻辱。
谁是它的父亲?或许是皇帝,
或许是皇帝,或许是小偷。
.8.1
汪剑钊译
吞噬一切的火焰——是我的骏马
吞噬一切的火焰——是我的骏马。
它不蹬踏马蹄,也不嘶叫。
我的骏马呼吸的地方——泉水不再迸涌,
我的骏马跳跃的地方——青草不再生长。
啊,火焰——我的骏马——永无餍足的食客!
啊,火焰——在我的骏马上——永无餍足的骑手!
头发与红色的马鬃纠缠在一起……
一条火红的带子——窜向天空!
.8.1
汪剑钊译
我向你讲迷——伟大的骗局
我向你讲述——伟大的骗局:
我向你讲述,迷雾如何垂落到
年轻的树木上,垂落到年迈的树墩上。
我向你讲述,矮小的房屋中,
灯火如何熄灭,仿佛来自埃及的外乡人,
茨冈人在树阴底下吹奏细长的笛子。
我向你讲述——伟大的谎言。
我向你讲述,细长的手掌
如何紧握着刀子,许多世纪的风儿
如何吹刮年轻人的卷发,老年人的胡子。
许多世纪的轰鸣。
马蹄铁的哒哒声。
.5.22
汪剑钊译
茨冈人的婚礼马蹄下——尘土飞扬!脸上罩着如盾的面纱。没有了年轻人,媒人们,闲逛去吧!嗨,飞奔吧,鬃毛纷披的骏马!父亲和母亲不让我们相爱——整个原野便是我们的婚床!无酒也醉,无粮也饱——茨冈人成婚神速!酒杯斟满,顷刻成空。吉他喧嚣,月儿朗照,尘土弥漫。腰肢儿摆动,忽左忽右。茨冈人成了公爵!公爵成了茨冈人!嗨,老爷,这酒性可烈呢!茨冈人的婚礼有饮不尽的美酒。那里,在一堆面纱和皮袄上。刀剑铮铮,嘴唇咂咂。马刺儿叮当,项链应和。绸衣在谁的手下哧拉作响。有人狼一般在嚎叫,有人牛一般鼾声大作。——茨冈人的婚礼进入梦乡。.6.25汪剑钊译亲吻额头———拭去忧愁亲吻额头——拭去忧愁。我亲吻额头。亲吻眼睛——抹去失眠。我亲吻眼睛。亲吻嘴唇——充满了水意。我亲吻嘴唇。亲吻额头——拭去记忆。我亲吻额头。.6汪剑钊译倘若命运把我和你联结在一起倘若命运把我和你联结在一起,啊,那是人间多么美好的事情!不止一座城市向我们致以问候,啊,我的亲兄弟,我举目无亲的兄弟!仿佛是桥上最后熄灭的一盏路灯——我是酒馆的皇后,你是酒馆的皇帝。人民,向我的皇帝宣誓吧!向他的皇后宣誓吧,——每人都有赏赐!倘若命运把我和你联结在一起,皇家的钟声就会为我们工作一阵,在莫斯科河上飘荡起叮当的钟声,赞颂美丽的冒充者和她的朋友。在人间的宴会上,跳够了,玩够了,兄弟,我们在晚风中晃晃悠悠……小路上尘土飞扬,一片白茫茫,白茫茫——倘若命运把我和你联结在一起!.10.25汪剑钊译我亲吻赤红的树叶和瞌睡的嘴唇我亲吻赤红的树叶和瞌睡的嘴唇:树叶在飞翔,嘴唇在沉睡。"我在世界上不再寻找别的美事"。睡吧,瞌睡的嘴唇。飞翔吧,飞翔的树叶.10.17汪剑钊译我禀有这双手我禀有这双手,——伸向每个人——什么都没抓到,我禀有这双唇——为的是命名,禀有这双眼,却看不见眉毛高踞它们之上爱情出奇地温柔,可非爱情却更加温柔。可这钟声比克里姆林宫的钟声更沉重,不间歇地走呀走,走进了胸膛,——它呀——谁知道?——我不知道——或许——应该——不让我在俄罗斯的大地上长久地作客。.7.2汪剑钊译致勃洛克1你的名字是手中的小鸟,你的名字是舌尖上的冰块。嘴唇绝无仅有的一个动作。你的名字是五个字母。是被在飞行中接住的小球,是口中银质的铃铛。石头掉入安静的池塘,呜咽着,仿佛在呼唤你。在深夜马蹄轻微的嗒嗒声中,你响亮的名字惊雷般响起。对准太阳穴抠动的扳机也向我们呼喊着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唉,不可能!你的名字是眼睛上的吻,亲吻那合拢的眼帘温柔的寒意,你的名字是轻触白雪的吻。是一口幽蓝、冰结的泉眼。怀揣着你的名字——入梦多甜蜜。.4.15汪剑钊译云雾般的牛忙围绕着漠然的劣马云雾般的牛虻围绕着漠然的劣马,鲜红的卡鲁加土布迎风招展,鹤鹑们的啁啾,恢宏的天空,钟声的波涛在麦地的波涛之上翻卷,关于德国人的段子至今还百听不厌,在青色的小树林背后,有一个黄黄的十字架,甜蜜的灼热,那随处可见的闪光,你的名字,听起来就好像是:天使。.5.18汪剑钊译由于女人而毁灭由于女人而毁灭。这就是你掌心的标志,年轻人!眼睛向下!祈祷吧!注意!子夜,敌人戒备森严,无论是歌唱的天赋,无论是最傲慢的唇角,都不能加以拯救。你之所以可爱,全是空幻的缘故。啊,你的脑袋向后仰起,眼睛半开半闭——什么?躲起来。啊,你的脑袋将向后仰起一否则。用赤裸的手获取敏捷!执著!边陲整夜响彻你的叫声!你的翅膀被四面来风吹得蓬乱无比,六翼天使!雏鹰!.3.17汪剑钊译银色的、慌张的、黄昏的鸽子银色的、慌张的、黄昏的鸽子…我那母亲的祝福在你的头顶,我哀怨的小乌鸦。你那暗黑的,微蓝的杂色羽毛。坚硬的、贪婪的、热烈的毛色。还有两人是同样的毛色——蓝色闪电熄灭一莱蒙托夫,波拿巴。我把你放上天空:病鸟儿,飞吧,自己飞吧!银色的、温顺的、美好的鸽子在飞翔,银色的鸽子在你头顶:.3.12汪剑钊译
镜子———飞散成银色的镜子——飞散成银色的碎片,目光——还在其中。我的天鹅们,今天,天鹅们飞回家!一根羽毛从高高的云空里向我的胸口落下来。今天,我在梦中播撒细碎的银子。银子的呼喊多么响亮。我要像银子般歌唱。我喂养的小家伙!小天鹅!你是否飞得很好?我即将出发,我不会对妈妈说,不会对亲人说。我即将出发,即将走进教堂,我要向神的侍者祈祷,为年幼的天鹅祈祷。.3.1汪剑钊译哪里来的这般温柔哪里来的这般温柔?并非第一次,我抚爱这一头卷发,我曾吻过比你色泽更红的嘴唇。星星点燃,旋即熄灭,(哪里来的这般温柔?)我眼睛里的一双双眼睛,它们点燃,又复熄灭.黑夜茫茫,我还不曾听过这样的歌声(哪里来的这般温柔?)依偎着歌手的胸口。哪里来的这般温柔?你这调皮的少年,睫毛长长的外地歌手,如何应付这一腔柔情?.2.18汪剑钊译胸口别着一朵小花胸口别着一朵小花,我不记得是谁给别上。我的饥渴无法满足,那对忧伤、激情和死亡的饥渴。大提琴声,房门的吱嘎声,高脚杯的叮当声,马刺的咯咯声,和黄昏火车的鸣笛声。打猎时子弹的呼啸声三驾马车的铃铛声.你们呼喊吧,呼喊吧,我所不爱的人们!可是,还存在着一种乐趣:我等待着那个人,他最先理解我,合乎心愿·用枪口抵着目标射击。.10.22汪剑钊译在比神香更幽蓝的迷雾中在比神香更幽蓝的迷雾中,人行道银光闪闪。出人意料地飞将上去一一根飘散的羽毛。哦,目光与目光相互接触,战栗着,"在祈祷什么?"你那波希米亚水晶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忧伤和召唤的瞬间,运动——仿佛悠长的呼喊,轻盈的面容被围裹在瓦蓝色的雾浪中,一切延长,一个瞬间。解开缆索……向外漂去……我的对手!我等待着同样漂亮的你!.9.5汪剑钊译轻率——可爱的过失轻率——可爱的过失,可爱的旅伴和可爱的故人!你把讥笑泼向我的眼睛,你把玛祖卡舞曲泼向我的脉管!你教导我不去保存戒指,多么希望我不曾举行过婚礼!凑巧从结局开始,而在开始前就已结束。在我们的能力如此弱小的生活中,像茎杆和钢铁一样存在……—用巧克力来疗治悲伤,对着过路人等微笑。.3.3汪剑钊译疯狂也就是理智疯狂也就是理智,耻辱也就是荣誉,那引发思考的一切,我身上过剩的一切,所有灼人的欲望蜷曲成一个欲望!在我的头发中,所有的色彩都引起战争。我了解整个爱的絮语,"唉,简直是倒背如流!"我那二十二岁的体验是绵绵不绝的忧郁。可我的脸色呈现纯洁的玫瑰红,"什么也别说!"在谎言的艺术中,我是艺人中的艺人。在小球一般滚动的谎言中,"再次被抓住!"流淌着曾祖母的血液,她是一名波兰女人。我撒谎,是因为青草沿着墓地在生长,我撒谎,是因为风暴沿着墓地在飞扬……因为小提琴、因为汽车,因为丝绸、因为火……因为那种体验:并非所有人都只爱我一个!因为那种痛苦:我并非新郎旁边的新娘。因为姿态和诗行——为了姿态和为了诗行。为了脖子上温柔的围巾…可我怎么能够不撒谎呢——既然当我撒谎的时候,我的嗓音会更加温柔…….1.3汪剑钊译鹤唳童年:大房子的沉默,可怕的女巫锐利的牙齿;童年:一个不可思议的单词,可爱的单词"鹤唳"。突然,在豪华的餐厅里,你向拘礼的客人吐出舌头,战栗着,哭诉着一个单词,一个愚蠢的单词"鹤唳"。可怜的家庭女教师穿着紫色的斗篷,脖子紧紧地缩进长耳的风雪帽一切都在可爱的单词中复活,童年的单词"鹤唳"。汪剑钊译只是小姑娘我只是一个小姑娘。我的职责是在婚礼之前不要忘却,到处是——狼群,时刻牢记:我是一头绵羊。幻想着金色的城堡,开始时摇晃、旋转和震动木偶,然后不再是木偶,而几乎是木偶。我的手中并没有利剑,也没有琴弦铮铮作响我只是小姑娘———沉默不语。哦,倘若我不垂下眼睛,仰望一下星空,就知道,那里,星星将燃烧并照亮我,而且向所有的眼睛微笑.汪剑钊译从童话到童话①一切是你的:期盼着奇迹,四月里整个的忧伤,如此急切地向往天空的一切,可是,你不需要什么理性。直到死亡来临,我仍然是一个小女孩,尽管也是你的小女孩。亲爱的,在这个冬天的黄昏,请像小男孩一般,和我在一起。不要打断我的惊奇,像小男孩一般,停留在可怕的秘密之中,帮助我这个小女孩,尽管也是你的妻子。汪剑钊译①该诗献给茨维塔耶娃未来的丈夫谢·艾伏隆(—)。文学检察官隐匿起希望人们忘却的一切,像正在融化的冰雪和蜡烛?在墓地的十字架下,成为未来的一杯灰土?我不愿意!每一个瞬间,由于疼痛而战栗,我再度面临一个问题:永远的死!命运是否因此而判定我去理解这一切?童年的黄昏,和木偶坐在一起,草地上布满了蜘蛛网,它们决定灵魂的眼光……理解一切和为一切而承受!为什么我(在显像中的力量)把整个亲爱的东西交给了法庭,为的是青春女神永远保存我令人不安的青春。汪剑钊译我的诗行,写成得那么早我的诗行,写成得那么早,我不曾料到我是诗人,它们失控而出,像喷泉的水珠,仿佛花炮的点点火星。像一群小小的魔鬼,潜入梦幻与馨香缭绕的殿堂。我那青春与死亡的诗歌,"不曾有人读过的诗行!"被废弃在书店里,覆满尘埃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无人问津,我的诗行啊,是珍贵的美酒,自有鸿运高照的时辰.5.13汪剑钊译脉管里注满了阳光脉管里注满了阳光,而不是血液,在一只深棕色的手中。我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满怀着巨大的爱情。我等待着蠢斯,从一数到一百,折断一根草茎,噬咬着…如此强烈、如此普通地感受生命的短暂,多么地奇异——我的生命。.5.15汪剑钊译战争,战争"战争,战争!神龛摇散的香烟"和靴刺的吱吱声。可是,王室的开支和民族的争端跟我都没有关系。在似乎有裂口的钢丝绳上,我是小小的舞蹈者。我是影子的影子。我是两个黑月亮的梦游症患者。.7.16汪剑钊译女人的乳房!灵魂凝固的叹息女人的乳房!灵魂凝固的叹息——女人的本质!总是出其不意地袭来的波涛——总是出其不意地抓住您的波涛——上帝瞧着!被鄙视者和鄙视者的娱乐工具,——女人的乳房!披甲的谦让者!——我思念那些……那些独乳的女人①——那些女友!….11.22汪剑钊译①传说古希腊的亚马逊女勇士为了弯弓射箭的需要,从小就割去了右乳就这样漂泊:头颅与竖琴①就这样漂泊:头颅与竖琴,向下,向着陷落的远方。竖琴让人相信;和平!而嘴唇不断重复道:可惜!沿着凝滞不动的希伯来河,血红的痕迹,银白的痕迹,重叠在一起,流滴着一我温柔的兄弟,我的姐妹!有时,沉漫在无法消除的忧郁中,头颅的行程迟缓下来。可竖琴却让人相信:过去了!而嘴唇就跟着喊:呜呼!像摇摇晃晃的床头一样,像荆冠一样,向前移动——莫不是竖琴流血太多?莫不是头发变成了银白?就这样,沿着向下降落的石级——走向涟漪的摇篮。就这样,朝着那个小岛走去,那里比夜莺撒谎的地方更加甜蜜……哪里有被月光照亮的遗体?含盐的波涛——回答呀!或许,头发裸露的累斯博斯女郎,展开了一张网络?——.11.18汪剑钊译①传说古希腊著名歌手奥尔甫斯因拒绝参加酒神狄奥尼索斯希的狂欢,被后者的狂热女信徒撕碎,他的头颅与竖琴被抛到希伯来河,流向大海,海浪把奥尔甫斯的残骸带到了诗人萨福的故乡——累斯博斯岛我们的原野面临鞑靼箭矢的威胁我们的原野面临鞑靼箭矢的威胁!我们的草原无边茂密———野草!不是像懒洋洋的夜莺那样,只会陶醉于自己的淫欲之中。我在绯红的小溪旁边吹着口哨,那条新出现的小溪。当我压低了声音吹口哨的时候,—使勇士们感到痛苦。唉,伤痕和我们的残疾者!"阿廖申卡的鲜血,伊利依!"唉,我们氤氲的河面一片殷红,马林浆果的蒿叶。在浴室懒洋洋的慌乱中一公爵的嘶哑声和狼的莎草。即便以整个的夜莺啼哦的嗓音,也无法掩盖那个慌乱。那就是我安静不过的沉默,我的家庭不复存在。在落泪的夜莺之中——有一只雏鹰,而我的出身———还是夜莺。.1.27汪剑钊译不能成为批评家批评绝对是对末来的倾听。——玛·茨维塔耶娃对于诗歌批评家来说,首要的职责是自己不去写低劣的诗作,至少不去发表这些诗作。N先生,这位看不到自己诗作平庸之处的所谓批评家,他说出的话怎会令我信服?批评家首要的美德便是要有敏锐的眼光。而这位N先生,不仅写了,而且发表了自己的诗作,他的眼光怎会敏锐?!不过,对自己的诗作认识不清,对别人的诗作感受敏锐,这倒是可能的。这种例子很多。如,大批评家圣伯夫的平庸的抒情诗就是一例。但是,第一,圣伯夫停止了创作,也就是说,他正是以一个大批评家的眼光来审视自己这个诗人:评价了自己的诗作,随后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第二,即使他继续创作下去,圣伯夫这位大批评家,这位整整一代批评家的领袖和先知,也必定掩盖住作为诗人的圣伯夫。因此,写诗只不过是这位大批评家的一个小小的弱点而已。有弱点是很正常的,有例外也是很正常的。对于一个巨人,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还是回到原先的例子上。圣伯夫的背后有强大的创造性的事业支撑着他,他停止了写诗;也就是说,回绝了自己成为诗人的内心要求。而没有任何事业支撑的N先生,却没有停止创作,也就是说,固执地坚守着成为一个诗人的心愿。一个有权存在弱点的强人,他却蔑视这个权利;而一个本来就不具备这个权利的弱者,却紧拽着它不放。“法官,请给自已宣判死刑吧!”大批评家圣伯夫对作为诗人的自我的批判使我心里有了安全的保障,我相信他不会把我认为是坏的东西叫做是好的(除了威望以外,我们对事物的评价也是十分相投:他感觉不好的东西,我也同样没有好感)。批评家圣伯夫对诗人圣伯夫的审判是批评家拥有的无时间限制的、无任何约束的权力。平庸批评家N先生对自己平庸诗作的褒扬则使我确信,他一定会把我心目中美好的东西说得一团糟(除了对他的不信任之外,观点也是不同的:如果他的评价正确,那我的必定是错的)。倘若你举普希金作为反驳我的例证,我倒是会安静下来仔细想想的。但要是举N先生为例,那我会笑掉牙的!(是否专以别人之错长己之智的批评家的诗作不可作为范例?不可视之为过?每一个发表了作品的人都会为他的作品叫好。发表了诗作的批评家都会把其作品称为样板。因此,惟一不可原谅的诗人就是写诗的批评家,正如唯一不可宽恕的受审判者恰是法官。“我将只审判法官们”。)诗人N先生的自我陶醉使批评家N先生有了被指责、怪罪、审判的理由。N先生没有审视自己,反倒成了别人审判的对象,而我们这些本该由他来做出判决的人,却成了他的法官。只是我不想对拙劣的诗人N先生做任何评判,让评论界去做吧。但是对于作为评判官的N先生,我是要做出评判的——他正是在我被他问罪的领域里犯下了罪过。他是一个自己犯了法的法官!太过于匆匆行事!于是,似乎可以这样断定:倘若没有巨大的事业支撑着,倘若不是一个伟大的巨匠,那么一按规则来说,这个写诗的批评家的那些拙劣诗作便是不可原谅的。拙劣的批评家,或许其诗作很优秀?不,诗作也一样拙劣(N先生是批评家)。诗作很低劣,或许评论挺好?不,评论也同样低劣。诗人N先生损害了人们对批评家N先生的信任,而批评家N先生也损害了人们对诗人N先生的信任。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如此…※※※举一个生动的例子。R·阿达莫维奇在责怪我轻视学校教的句法时,在书中翻来翻去,找到下面一句话来反驳我:“以干巴巴的、粗鲁地——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话。”如我的第一感觉是不连贯!断断续续的声音应该是无意识的,而不可能是故意的。而“粗鲁地”则是有意的行为。在“粗鲁地”和“断断续续的”之间划上破折号,就意味着把“粗鲁地”限定给“断断续续的”这个词,于是就向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怎样断断续续的?而原本该提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断断续续的?说话的声音能不能粗鲁地断断续续?不可能。由于性情粗鲁是可能的。不妨把“粗鲁地”替换成“放肆的”,以我们的经验来设想下。结果依旧是这样:由于性情放肆是可能的,而“放肆的”则不可设想。因为“放肆的”和“粗鲁地”都有故意的成分,都是积极主动的行为,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则是无意的、消极被动的行为(断断续续的声音、沉下去的心,这都是相同的例子)。因此,假设我是由于性情的粗鲁而故意地使说话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的,那么这就没有了课堂上规定的句法,更是缺乏逻辑。这是印象主义的说法,其根源我是一清二楚,只是类似的例子我不想再列举了。R·阿达莫维奇想一下子把“粗鲁的性情”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这种印象同时表达出来,用以迅速地强化这个印象。他没有考虑周到就迫不及待地寄希望于那个破折号。这样他无疑是错用了这个符号。现在该总结一下了:愤怒——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这是可以的。“明显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也是可能的。“愤怒的”、“明显的”、“软弱无力的”“显然的”、“愤恨的”、“神情紧张的”、“可怜兮兮的”、“可笑的”凡是不带有主观意图和积极主动情绪的词;凡是不与“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的消极被动性相抵触的词都适合与之搭配。“粗鲁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可以的,“由于性情粗鲁而说话断断续续”也是可以的,但是“粗鲁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却不行。难道可以说:我给你治疗,让你的病自己好起来吧!※※※没有读诗人的每一行诗句的人是无权评判诗人的。创作是有延续性和渐进性的。年的我可以用来解释年的我。年代顺序是理解的关键。“您写的诗为何如此不同?”“因为是在不同年代里写的。无知的读者往往以他们习惯的方式来理解时间这个最最简单又最最复杂的东西。期望诗人年和年写的诗完全一样,这无异于指望他年时的面容还同年时一模一样。“为什么这十年来您变化得这么大?”恐怕没有人会公然这样提问。嘴上不问,心里却在琢磨,确认之后,自己补充道:“过了这么多年了。”诗歌创作也同样如此。这两者之间如此相仿,犹如两条平行线,无论怎样延伸也不会相交。众所周知,时间是不会使人的容颜增色的,除非是在童年时代。凡是见过我20岁时容貌的人都不会向30岁的我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您变得好看多了。”到30岁我脸庞的轮廓长得更定型了,神情更庄重威严了,长得更有特点了,甚至可能长得更端庄了。但绝不会更漂亮。对于诗歌也同样如此。诗歌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好。清新、直率、平实、女性的青春美,这些诗的表面特征不如人的容貌长相那样易被人尊重。“您过去的诗写得更好。"这是我时常听见的一句话!这只能说明,读者更看中我的诗歌的青春美,而不是它的本质,更看中外表的漂亮而不是气质的端庄。漂亮——这是外在的尺度,美妙——这是内在的尺度。可以说漂亮的女人”、“有魅力的女人”、“漂亮的景色”、“美妙的音乐”等等。不过这其间是有区别的:风景不仅可以是漂亮的,还可以是美妙的(从漂亮到美妙是由外在向内在深入,故而是强化了美的程度),而音乐却只能是美妙的,它不可被称作漂亮的、美丽的(因为那样则是由内在向外在转化,故而是大大弱化了美的程度)。不仅如此,一旦事物超脱了纯粹视觉和物质的范畴而流入了人的精神旨趣,那么所谓“漂亮的、好看的”将不再适用于它。譬如,人们不会去说达·芬奇的风景画很漂亮。“美丽的音乐”“美丽的诗篇”——这都是对音乐和诗歌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的尺度。这是粗俗的俚语。※※※总之,年代顺序是理解的一把钥匙。可以举两个例子:断案和爱情。每一个侦察员和每一个恋爱中的人都会从当下时刻向前追溯,直追到源头,追到第一天。侦察员总是沿着相反的足迹侦察断案。单个孤立的行为是没有的,它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第一个行为和所有接下来的行为之间一定是有联系的。当下时刻是全部过去的总结,也是全部将来的开端和源泉。没有读过我全部作品的人没有从《夜晚的纪念册》(童年之作)一直读到《捕鼠器》(近作)的人是无权评判我的诗作的。批评家其实就是侦察员和恋人。※※※我同样不信任批评家——不知是对批评家不信任,还是对诗人不信任。他们自己没有成功,目标没有实现,又不想脱离这个世界但置身其间又会受到刺激和怠慢,丝毫不会积丰厚的生活体验,只是被个人经验(不成功的经验)所诱惑。既然我不行一一那么谁也不行;既然我没有灵感那么谁也不会有灵感(倘若有,那我便是第一个)。“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你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由此可见,你终究还是不清楚它是怎么回事。诗歌创作是一门手艺,其秘诀就在于技巧。能否成功或多或少取决于手指的麻利程度。从这里不难看出,成功与否和天赋无关。(倘若有天赋可言,那么我是第一个有天赋的人!)正是从这些不成功者当中产生了通常我们所说的批评家——关于诗歌创作技巧的理论家,即技巧批评家,其中最出色的也不过是那些做得更细致一些的批评家。然而成为目的本身的技巧,为技巧而技巧,是最糟糕的结果。某一个人由于无法成为感情、钢琴家(筋骨弹性不足),结果成为一名作曲家,由于无法成为一名无足轻重的人物,结果反而成为ー个大人物。一般地说,应该是成不了大家(成为创造者)就去做一个小人物(成为“同路人"),然而上述情形却是这条令人沮丧的规则的神奇的例外。与之相仿,倘若一个企图找到莱茵河黄金的人感到绝望时,他会宣称莱茵河根本没有什么金子,于是干脆学起了炼金术。随便拿点什么就能炼出黄金来。既然你知道这是怎样得来的,那么这东西你该有吧?炼金者,你炼出的黄金呢?※※※我们都在寻找莱茵河的黄金,我们坚信能找到。我们与炼金者不同——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它。※※※同智慧一样,愚钝也是多种多样,各不相同的,它同智慧一样,其内涵也都是彼此相反的。同了解智慧一样,了解愚钝也是通过说话的腔调。如,一方企图证实:“根本没有什么灵感存在,只存在手艺。”(“形式方法”,即变了形的巴扎罗夫性格。)而另一阵营(愚钝的一方)瞬间的回应是:“根本没有什么手艺存在,只存在灵感。”(“纯诗”“天赋的闪光”、“真正的音乐”——这些都是平庸俗气之辈的老生常谈。)诗人丝毫不会受其中任何一种观念的影响。别人的话中有明显的谎言。不敢成为批评家先生们,我们要求公道,不,但求健全的理智!
为了能对某个事物下判断,必须置身于其中,在其中生活,热爱它。
举一个最粗浅、最明显的例子。你们为自己买一双皮靴。关于这双皮靴你们都知道些什么?你们只知道这皮靴合不合脚,只知道你们自己是否满意。还能知道些什么?还知道这双皮靴是从哪家商店,姑且说是那家最好的商店购买的。此外对皮靴的态度,还有出产皮靴的公司你们都是很清楚的(此时公司就相当于作者)。除此之外,你们就什么也不知了。你们能判断皮靴的坚固性?能判断它们的耐久性?能看出质量的高低?不能。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是靴匠,也不是皮革匠。
对质量,对本质下判断,对一切非表面外观的东西下判断,只有置身于其中的、真正干这一行的人才能做到。你们可以有你们的看法、态度,但做出评判估价却不是你们所能胜任的。
先生们,其实对于艺术而言也是这样,确实是这样。我把自己的诗作给你们看。你们可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它合你们的口味,也可能不适合你们的口味,可能你们觉得它很“美”(对你们而言),也可能觉得它不美。然而作为一首诗,它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是首好诗还是个劣作,只有真正爱诗的,只有内行……只有行家才能做出评判。倘若你们对一个陌生的世界盲目下判断,你们就会越出自己的权力范围。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个诗人在与银行家或者政治家交谈时从不给他们提任何建议,即便当他们破产或垮台以后,“放马后炮”的事也从来不做。因为我对银行和国家政体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感兴趣。在与银行家或政客聊天时,我顶多就是提一些问题。如,我会问“在这种情况下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之所以提问题是为了能听到一些于我有益的东西,尽可能地掌握对一些我不熟悉的事物的看法。在我对此毫无见解也不敢妄自评判之时,我只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好好学习一下。
为什么你们这些银行家和政客们在和鞋匠交谈时从不提什么建议?这是因为倘若那样的话,每一位鞋匠都会当着你的面或者偷偷暗地里笑话你:“老爷,这可不是你们弄得懂的事。”的确如此。
为什么你们这些银行家和政客们同我这个诗人谈话时却总是要对我提建议,“您应当这样写或者“您可不该那样写诗”;而我这位诗人竟然还从未像假想中的那位鞋匠那样当面嘲笑过你们,从未对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说过:“老爷,这可不是您能弄明白的事。”这倒挺令我惊讶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里有细微的差别存在。鞋匠在嘲笑别人时,不必担心会伤害别人的自尊心,因为所谓“老爷们自己的事”总比他鞋匠的事要高级。他只不过以嘲笑的口吻说出了这种差异。而诗人在嘲笑别人时,则必然会伤害别人的自尊心。“诗人”再俗也比“银行家”要高雅。我们诗人的嘲笑不仅向别人指明了他所应处的位置,而且指明了这个位置是与”诗人”相比更低一层的位置,是从“天上”向“地下”指。人们大多是这么想,这么看待诗人的。这样一来就无形中使诗人们失去了最后一层保护。倘若不懂鞋匠的手艺,这丝毫不丢脸;而不懂诗歌却是对一个人极大的侮辱。我们的自我防卫只能是别人的侮辱。只有流干许多泪水,吞下许多屈辱之后,诗人才能抛开虚假的内疚,果敢地面对辩护人,面对政客和银行家说:“你不是我的审判官。”
问题不在于哪个行当更高,哪个行当更低,问题在于你并不了解我从事的领域,正如我对你的工作一窍不通一样。这番话正是我将要对画家、雕塑家和音乐家说的,而且已经说过了。难道这么一来我会认为他们比我档次低?绝对不可能。同样,我也不会瞧不起你。我的这番话也是对你讲的,也是对银行家,对伊格尔?斯特拉文斯基讲的,只要是不懂诗的人,我就会对他说:“你不是我的审判官。”
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已擅长的领域。
但是,假如越过了职业之间的门槛,那么上述这一切均会顷刻间失去任何意义。譬如,我一直很虔诚地倾听现已不在人世的科克什金的话,他的话对我来说比任何一位批评家和诗人都重要,因为他对诗歌的热爱和了解丝毫不逊于我(他是个社会活动家)。又如,波德加耶茨基·恰勃罗夫(戏剧活动家)的话对我来说比批评家和诗人的话更有价值。
像对待自己的杰作一样去读我的诗,爱我的诗,那样,你就是我的审判官。
※※※
再把话题回到靴子和诗歌上。哪些靴子是不好的?是那些将要开裂的靴子(在靴匠看来)。或者是那些已经裂了缝的靴子(在顾客看来)。哪些艺术作品是低劣的?是那些创造得极不完整的作品(在批评家眼里)。或者是那些已经显得不完整的作品(在读者眼里)。无论是鞋匠还是批评家,对于这些行家来说,都无需检验自己的判断。别人迟早会知晓的。而对于购买了靴子和作品的顾客来说,皮靴的耐用性如何,文艺作品能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却是至关重要的。差别在于这种检验的时间长度。坏靴子只需一个月便可得知,而一件低劣的艺术作品却时常要过一百年才会暴露。有时候一部“坏作品”(不被人理解,又没有遇到具有先见之明的人去认识它),到头来原来是一部佳作;也有时候一部“佳作”(没有人去批评审视它)到头来才发现原来是一部劣作。这里我们触及到了皮靴和诗歌的物质层面的质量问题和它的一切影响后果,在这里我们更看中物质而非精神的层面。每一位手艺平平的靴匠只要看一眼便可断定这只靴子是好是坏。他无需有特别的感觉能力。而一个批评家为了能于现在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判断它能否永远经得住时代的考验,除了需要具备一定的知识以外,还必须有特别的感受力、敏锐性和超前的眼光。皮靴的物质材料——皮革是易被人看中的,而且是有形的、有限的。艺术作品的材料(不是指声音、词汇、石块、画布,而是指精神)是不易被看中的,是无限的。没有永远不会坏的皮鞋。丢失的每一行萨福的诗句都再也一去不复返。因此(以对物质材料的重视)皮靴在鞋匠手里要比诗歌在批评家手里命运要好些。没有不可理解的皮靴,但读不懂的诗却何其多!
但是皮靴也好,诗歌也罢,都在它们被制造出来的那一瞬间具有了自身被评判的条件,即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它们到底是优质的还是劣质的。优质的标准对于它们两者是一样的,即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与事物的这种内在的自我评判相一致,说出超越同时代人一百年甚至三百年的话——这就是批评家的任务,这个任务只有具有天赋的批评家才能完成。
没有先见之明的批评家只不过是个匠人。他只有劳动的权利,没有评判的权利。
※※※
批评家是那种能看到三百年之后的事情,能看到常人目不所及的遥远国度的人。
※※※
以上所讲的一切也是针对读者的。批评家毫无疑问是一个读者,只不过是一个需要执笔写作的读者。
批评家的各种变体现在我们来谈谈职业批评家。在这里我们将区分三种类型的批评家。第一种类型的批评家是那种常见的企图让人们确信他对作品的阐释的批评家,是那种始终在等待时机,只要作品一完成便立刻着手加以阐释的批评家,这种批评家的寿命一般也只有十年左右。如果说真正的批评家是预言家,是先知,那么这种批评家则只能预言过去,只能事后做出判断。这种批评家很常见,他们倒也很诚恳,属于那种真诚的读者群(读者群有各种各样的)。他们没能发现新大陆,没能从一个孩子身上看出未来成为大师的潜在苗头,没能发现任何一位新秀,沉湖于当下的时尚观念,自然也就谈不上犯愚的错误。有教养的读者。然而还有另一种读者一无教养的读者。这是一种具有盲从心理的读者,只会听从别人的看法,具有很大的时代局限性,乃至于年竟然还视纳德松为同时代人,而把60岁的巴尔蒙特视为大有前途的年轻人。这种读者最显著的特点是不善于选择,缺乏辦别力。他们一说起“现代主义”这个概念,便会立刻把巴尔蒙特、维尔京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混为一谈,丝毫不顾这些诗人彼此不同的发展阶段、艺术价值和文学地位,简单化地用“颓废主义者”这一个词掩盖住他们彼此间这一切差异。(我倒想把“颓废派”这个词和“十天”,不,干脆和“十年”联系在一起。每一个十年都会有它自己的“颓废主义者”!不过,这样一来“颓废派”这个词的写法倒是要稍微改动一下了。)这种读者把纳德松之后诗坛上的所有现象统统称做颓废主义”,把纳德松之后出现的所有诗人统统与普希金相对立。为什么不把普希金与纳徳松对立起来呢?因为读者了解并且喜爱纳德松。又为什么偏偏把普希金与那些所谓“颓废派”诗人对立起来?显然,因为在特韦尔林荫道上耸立着普希金纪念像。同时,我敢肯定,还因为读者根本就不理解普希金。这个一贯盲从于他人意见的读者在这里却过于自信了。但是,作品选集,学分,考试,半身画像,假面具,橱窗里放着的油画《普希金的决斗》和海报上的画《普希金之死》,古里祖夫的普希金的柏树和普希金的“米哈依洛夫斯克村”(其实在哪里?),格尔曼的独唱和连斯基的独唱(俗人的确只能凭声音认识普希金!),印有用手撑着额骨的少年普希金画像和幅插图的全一册普希金文选(诗歌的直观学习方法,即诗歌的形象化显示。俗人的确只能从外观上认识普希金!),不会忘记客厅里(要不就是在餐厅里!)挂着的列宾的画在雪地里拖着的外套!……所有这一切都是值得敬仰的,值得纪念的历史,还有那不能不提及的特维尔林荫道,那假造的普希金的两行诗:人民将长久把我爱戴因为我以诗歌呼唤善良的情感我以诗歌生动的魅力有益于人生……根据声音(男高音或者男中音),根据图画(上面提到的有插图的文选),根据剧情简介和选读课本(更多的是依靠剧情简介而不是作品选读!)这就是俄国的庸人认识普希金的途径。可其实他就根本没有真正地接触到普希金,接触到俄罗斯语言。“你们喜欢普希金的哪部作品?”“我们什么都喜欢。”“那么,最喜欢哪一部呢?”“叶甫盖尼?奥涅金。”“抒情诗中最喜欢哪一首?"这时往往是停顿无语,有时他们会竭力从选读课本里记起一句:“冬天。农夫兴高采烈。”有时,他们还会做出彼此混淆的联想:“最喜欢《孤帆》这首诗。”(庸人站在歌德纪念像前:“谁不认识您,伟大的歌德,深深地埋在地下!席勒《钟声》)毫无疑问,他们最喜欢的散文是《上尉的女儿》。但是他们却从未好好读过普希金笔下的普加乔夫。总之,在这种读者眼里,普希金似乎只是一个应当长久纪念的人,他的行为往往只预示着他的死亡(决斗,死亡,对沙皇的最后的进言,与妻子的诀别,等等。)这类读者就是那种愚昧无知的人。普希金在写作《诗人与平民》时,痛斥的正是他们。愚昧、阴郁、黑暗的勢力——这就是他们。他们是最崇高最神圣的价值的亵渎者。这种读者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的罪过就是对圣灵的排谤。他们的罪过体现在哪里?他们的罪过并不在于他们头脑中是漆黑一片,而在于他们根本就拒绝光明,不在于不明白,而在于拒绝和对抗明白,在于崇尚愚昧,在于恶意的偏见,在于对善的敌视。所有那些在处决古米廖夫之日オ第一次听说其名,而今天却又恬不知耻地宣称他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的人,在我看来都属于那类忌讳的读者。那些因马雅可夫斯基属共产党人而痛恨他的人(我甚至不清楚马雅可夫斯基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我只知道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那些一谈到帕斯捷尔纳克就不禁要问是否是艺术家之子,一说《孤帆》是莱蒙托夫的诗作。到巴尔蒙特就只知道他是个酒鬼,一讲到勃洛克就想到他“转向了布尔什维克”的人,在我看来统统属于此类读者。(这些人对诗人们的私生活可真是了如指掌!巴尔蒙特酗酒成瘾,一夫多妻且怡然自得;叶赛宁也同样嗜酒如命,娶了个老太婆,而后又娶她的孙女,然后自縊;别雷与妻子(阿霞)离异后也拼命喝酒;阿赫玛托娃爱上了勃洛克,与古米廖夫离婚后又嫁给了……至于她后来嫁给了谁,说法可就多了。(不过,关于勃洛克和阿赫玛托娃的这种田园诗般的谣传我不想加以反驳,读者自己会很清楚的!)勃洛克没有与自己的妻子生活在一起;马雅可夫斯基则同另一个女人姘居;维亚切斯拉夫怎么怎么样;索洛古勃如何如何;关于那个诗人,你们知不知道?)要不是本文的标题限制了我,我真恨不得现在就说说他们的生平!这样的读者不仅不尊敬诗人,也从不读作品。一方面对作品无所知,另一方面却不仅时时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