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乳腺癌晚期患者的最终幻想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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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柳是结过婚的。但当她诊断出癌症晚期后,唯一的梦想还是给自己办场梦幻的婚礼,风风光光的,体体面面的,新郎都可以不要,但这辈子得穿一次漂亮婚纱。命是救不回来了,手里几万的“救命钱”,家里便想让高柳留给她弟弟结婚用,她却第一次咬牙自私了一回——花钱请几个假亲戚,一定得办场假婚礼。

展敏在客厅里敷面膜,谢冬心去找朋友吃饭,医院配药。她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望着天花板发呆。穷日子也有穷过法,像是把面膜袋子里的水倒出来擦脖子和手臂,就算是全身保养了。当然穷也有穷的好处,但凡她有点闲钱,遇上和谢冬心告白失败这样的尴尬事,早就连夜搬出去,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现在展敏还和他厚着脸皮住在一起,假装无事发生,日子倒也过得下来。现在连周望庆偶尔拿他们打趣,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敲门声响起来,展敏以为是周望庆,就没摘面膜去开门,确实是他,但还带了个女人来。他说是客户,名字叫高柳。高柳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女人,四十岁不到,焦黄脸色,中等个子,头发不烫不染,贴着头皮扎了马尾,额头前面稀落落的,右手还裹着纱布,缺了两截拇指。高柳站在门口不敢进,周望庆叫了一声,她才扭扭捏捏捏往里走。她把鞋子脱在一边,穿着一双破了洞的黑袜子,踩在瓷砖上。缺德点说,她是最适合当客户的那一类人:没见过世面,没什么手段,但还不是完全没希望。手里有笔钱,想着花钱做个梦。展敏把面膜摘掉,慌慌张张就擦了个脸。没想到高柳见了她更慌,转身想走,好在周望庆眼疾手快,一把拦了下来,赔着笑才哄她在沙发上坐下。展敏有些纳闷,自己也不是凶神恶煞,怎么一见面就要跑。她没吭声,还是客客气气给她倒了茶,道:“我们老板出去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回来,你是要现在谈,还是等他回来再说?”高柳有些坐立不安,望向周望庆道:“我要不还是明天再来?”周望庆又一次把人劝下,“来都来了,再等等吧,白跑一趟没意思。你吃点什么吗?瓜子花生我们这里都有。”说着就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她手里。她没接,反倒站起身,绕着客厅转了一圈,问道:“你们有扫帚吗?”“有。”展敏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给她找来,开完笑道:“怎么你要给我们打扫卫生吗?”高柳一点头,接过拖把当真就把活干了起来。先扫地,再拖地,最后用抹布掸灰,她做得轻车熟路,拦都拦不住,最后甚至要跪在地上擦地板,展敏吓了一跳,急忙道:“不用麻烦了。你是客户,坐着就好。”高柳坐下了也闲不住,又帮着把桌上的杯子摆整齐了,甚至还想帮忙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洗了。展敏在旁边尴尬得坐立难安,好在周望庆说了个笑话来救场,然后把拿茶叶当借口,偷偷把展敏叫到一边说悄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讨好别人就觉得不舒服。现在到最后了,终于想到要讨好自己了,我就把她带来了。”展敏问道:“什么意思?”“医院碰到的,就看到她在那哭,过去一问是乳腺癌晚期,没几年了。”“看她的样子生活也不阔绰,还花钱雇我们?”“你看到她的手了吗?工厂事故,流水线上的刀片切断了手指,大拇指和食指,算是致残了。工厂老板怕她把事情闹大,给了二十几万的赔偿款。”“那这笔钱我们不能要啊,这是她救命的钱。这也太缺德了。”“错了,我们这是做好事。她还有小五岁的弟弟,你懂吧?”周望庆稍稍把眼神朝客厅瞥,生怕她听到些什么,“我刚才问过了,她觉得这笔钱估计也救不回自己了,还不如留着给弟弟买房。她家里估计也是这个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下来,让她做人自私一回。”展敏皱眉,“可是这也太……”周望庆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仔细想想,她把这钱给家里,你觉得能留下多少?估计一分都没了吧。她来雇我们,花多少钱反而是她自己能掌控的。圆她一个梦,不是挺好?”“就不能劝她把这个钱留着,脱离家庭,为自己考虑吗?”“你觉得她多大了?三十九了。”周望庆摇摇头,显然是觉得展敏太天真,“要是能走早就走了。人能走,心走不了。让她付订金要趁早,不然明天她睡一觉,说不定就不乐意了。”展敏仍有些不情愿,刚要再争辩,谢冬心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着同高柳寒暄,“高女士,是吗?你好,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听说你对我们的服务项目感兴趣,这里正好有个套餐很适合你,你不妨看一看。”他特意没和她握手,那股殷勤劲显然刚和周望庆通过气。二对一,展敏只能少数服从多数。高柳仔细听谢冬心说完,还是有些犹豫,主要还是为了钱,一开始就要交个大几千,“我要是把订金给你,你们跑了怎么办?”谢冬心哭笑不得:“跑不了的,我就住在这里。你不满意随时可以来找我算帐。”

谈完价钱,就可以聊计划了。高柳的心愿很简单。她想在死前办一场婚礼,要盛大,要梦幻,要像电视剧拍的那样热热闹闹,所有人异口同声地祝福她。

高柳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经历。先前她是结过一次婚的,是工厂里认识的男人,同居了大半年就领证了,没有婚礼。家里人的态度也冷淡,主要想让她结婚后就搬出去住,好把房间租出去,多攒钱给她弟弟买房。她和前夫就处了两年。他离开了工厂去广东打工,后来认识了一个做小商品的老板娘,就好上了。他们也算是好分好散,穷人离婚没什么财产可分,各自拿了各自的东西走就是。她觉得自己很厚道,还让他多带走了一个保温杯和两盒芝麻粉。离婚后她没指望再找男人了,有了丈夫还要伺候他,下班后给他做饭,她觉得划不来。最关键还是钱的事,结了婚就要把钱贴补小家。她父母也不情愿,还指望她给弟弟的房子首付出个几万。他们的道理倒也说得通,“你都结过一次婚了,你弟弟还没结婚呢。你还有什么好挑的?这样的事说出去也不像样。”高柳诺诺,也没什么可争辩的。她的名字里的柳,就是留的谐音,一开始家里是想把她送人的,后来还是舍不得。为这她就要记着一份恩。她只能一个月往家里寄两千二,经过婚纱店时只能隔着橱窗潦草地望几眼。她原本想着每月存五百块,在死前就能筹到钱借一件婚纱,拍几张照。没想到死却比钱来得更快。医院看的,起先是隐隐作痛,后来似乎流出脓水,半夜痛到睡不着。她拖了大半年,才终于休到假期去看病。本以为是皮肤病,结果直接诊断出癌症晚期。她拿了诊断报告,心神恍惚回去做工,寒光一闪,半截手指就没了。工厂的安全设施经不起查,老板怕她去申请仲裁,急忙给了一笔钱让她签同意书。有些工友们都为惋惜,说她闹一场的话,说不定能拿更多。她倒是觉得老板是个好人,因为她根本不懂怎么去仲裁。拿了钱,她也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么花。医院,医生很坦白地说后期治疗的效果不大,如果要用新药,医保不会报销。她忽然觉得委屈起来,这辈子还没过好日子就死了。医院的长椅上哭,周望庆过来给她递了张纸巾,问清原委后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想结个婚又不是什么难事。我正好是做这个的,你稍微给点钱,就能帮你办了。”于是,高柳就跟着他过来了。谢冬心道:“我大致明白您的想法了,您需要一场婚礼,要有一个体面的新郎,热情的宾客,还有婚纱和场地。那么您的预算大概是多少?”高柳犹豫着竖起两根手指。谢冬心问道:“是两万吗?可能有点紧张。”高柳摇摇头,“我说的是两千块。”周望庆领着展敏东奔西跑了一天,场地总算是定了。租借了一处农家乐的酒店,没怎么花钱,过程算得上是连哄带骗。周望庆弄了一张电视台的证件,一进去就要说要见老板。来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笑起来倒也憨厚。周望庆把证件给他看,理直气壮道:“是这样的,我们是电视台的,现在在拍一档爱心帮人圆梦的节目,觉得你这里的地方很不错,想借下来办个婚礼。不知道方不方便?”“那肯定是没问题。”老板喜上眉梢,“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们的店门口一个大特写,旁边再打个地址?”“这不一定行,可能违反广告法。不过我能让摄像师多拍拍你,顺便给你一段个人采访,就是价钱方面不知道怎么定?”老板大手一挥道:“这好说。你们想打多少折扣,都和我说好了。”周望庆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事情便算是敲定了。至于后面怎么应对,他也想好了。到时候他就说因为电视台的人事纠纷,这个节目播不出来了,但是当时的录像和照片,都可以免费给他们。周望庆说高柳是节目嘉宾,领着她也来场地转了一圈。高柳道:“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也挺好的,有花花草草的,到时候可以在这里拍照片。”“不过先说好,这是最低报价,所以到时候是没什么菜的。瓜子花生他们倒是可以送一点,饮料也要自带。”周望庆道,“地方定了,然后就是人了,你来挑挑新郎吧。”最近影视寒冬,很多小剧组都开不了戏,连累一大批群演只能拍短视频,要求也都降下来了。周望庆一联系,一个上午两百块,很多人都愿意过来试试。一共选了五个人,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周望庆把照片给她,让她选一个顺眼的。“我能挑?”她诧异道,“只听过男人挑女人的。我也能挑男人?”周望庆笑道:“既然是做梦,那干脆把梦做的大一点。”高柳认认真真看起来,似乎是真把这当挑新郎。她点着一张照片道:“这个好像不正经,眼神很邪门,我不喜欢。”她又翻过去一张,“这个人凶巴巴,看着像是会打老婆的。我别的都能忍,打人的不要。”最后敲定一个最年轻的演员,高柳一边点头,一边道:“我比他大这么多,他会不会嫌弃我啊?”“你花钱了,谁嫌弃谁还说不定。”结果反倒真被她说中了。周望庆把人叫来打个样,结果来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穿着窄肩膀的西装,嚼着口香糖,自上而下把高柳扫一眼,道:“就她啊?”他紧接着又问酬劳是现金还是转账,要不要在婚礼场上说话。他还着重强调道:“接吻不行,我是亲不下去的。”高柳摇摇头,周望庆便找个理由把人打发了,走时他还骂骂咧咧的。周望庆道:“要不要再看看剩下几个?”高柳摇头,“我还是想选好一点的。你说的对,反正都是做梦了。”“那你悄悄和我说,你觉得我们导演怎么样,你想让他上也成,都不用花钱。”高柳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太好看了,不像是真的。我觉得挺别扭的,像是别人的事。”周望庆噢了一声,故意开玩笑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啊?”“不行,你太老了。”高柳果然当真了。她考虑一下,道:“其实不要新郎也不要紧,都是假的了,我一个人结婚也成。省下的钱可以用来租婚纱。我最想要的就是漂亮婚纱了,别的都不重要。”周望庆不吭声,心里想着,最难办的也就是这个婚纱了。周望庆领着高柳先去婚纱一条街逛了圈,情况不算顺利。婚纱店每件衣服都有些价钱,不可能再用电视台的借口轻易借出去。而且周望庆一看就不像是正经结婚的人,不少店里都懒得搭理他。他原本想让高柳进去试试,但她畏缩得很,没走到门口,就折返回来,道:“还是再看下一家店吧。”就这样一连找了七八家店,最便宜的婚纱租一天也要三千五。高柳虽然手里有钱,却还是不舍得。周望庆起先以为她想多留钱看病,后来她才坦白家里和家里通过了电话,“我爸妈已经知道了,他们让我给我弟弟,他好像把女朋友带回来了,能买房子了。”“那你准备给吗?”“……大概吧。”“什么叫大概啊,钱现在在你手里吗?”周望庆皱了皱眉,场地的租金可都是他先垫下的。高柳要是想空手套白狼,可就让他寒心了,“是与不是,就二选一。”高柳犹豫道:“其实我也不想给的,我想把钱留着。可是不给,我怕我爸妈不高兴的。”“那他们现在让你高兴了吗?”“这是两回事,孩子孝顺父母是应该的,他们是对我不太好,可还有比他们更差的。我总不能和他们划清关系。你是不知道啊,以前我在皮鞋厂做,有个女的,就是家里待她不好,她不认她爸妈了。别的工友都觉得她心狠,不理她。其实她人还是不错的。后来她的手卷进机器里了,躺在床上叫妈,都没有人来。做人不应该太自私的。”周望庆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因为我觉得你这一辈子,被’应该’害死了。不是别人怎么过,你就要怎么过的。你想给自己花钱,就是想改了。改回去就没意思。不想做的时候就别做,没什么应不应该的。”高柳抿着嘴,不说话,很是委屈的模样。周望庆算是摸透她的脾气了,因为谁都不想得罪,所以谁都得罪了。他终于还是给了个意见,带些强硬道:“那你身份证带着吗?再去办一张卡,把钱分两个地方存。一部分带回去。你要是连这都不想做,那也没什么好谈了。我也真是闲得慌,自己都没几天好活儿了,还管你的破事。”“你也别这样说。”高柳总算是同意了,把钱对半分,一份存折藏在自己租的小破房子里。怕被人偷,特意藏在枕头里面。她临走前约好和周望庆下午再碰头。周望庆对她却不敢全信,就让她把家里的地址说清楚,到时候见不到她,他就找上门去。周望庆第二天直接冲到高柳家里,去的路上,他也有些慌。毕竟对面是一家四口,有个青壮年在。要是真按谢冬心说的,对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他就真的是做蠢事了。而这样的蠢事,他又不只做过一次。他年轻时在民办初中当老师,那时候还算是个高大的青壮年,再混的男学生见到他也不敢惹事。女学生通常要好很多,最爱的惹的事也不过是逃课,不少都是愿意读书的。一年年,他看着许多学生在课堂里消失,家长总有他们的理由。一年年,他看着年轻的眼睛浑浊下去,有时他在街上遇到他们,孩子的脸上露出成年人的笑,有的还抱着个孩子,依旧叫他周老师。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非同寻常。六十年代人,小时候哪一个不是穿着大人衣服,看着样板戏,立志要当个英雄。他看着合作社成为商店,商店成为商场,无数个一夜暴富的传说。他从学校辞职时不少人来劝,他却想着,没本事的人才过循规蹈矩的生活。没想到兜兜转转一辈子,他最后成了那个最没本事的人。高柳父母家住在一个老小区低头,多了一个在外面的阳台。他们家在在绿化带里养了一只鸡。门上贴着一个倒福字,离新年已经过去很久,金粉早就黯淡了。周望庆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一脸倦容的年轻人,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些,问他来找谁。周望庆道:“你姐高柳在家吗?”他把头转进去朝里喊道:“姐,有个老头来找你。是不是你们厂的?”高柳走出来,悄声道:“你怎么过来了?”她手里还捏着块抹布,显然还有活没干完。周望庆算是知道她一进门就拖地的习惯是怎么有的。紧接着高柳的父母也跟着出来,他们完全老得不像样了,皱巴巴又茫茫然。四双眼睛齐齐望向周望庆,里面有相似的麻木。长长的人中,嘴唇抿得紧紧的,谁都不会怀疑他们是一家人。周望庆在心里飞快打了个腹稿,熟练地露出假笑,道:“你们先让我进去,这件事要慢慢说。”虽然不情愿,他们还是让他进来了。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住了四个人,高柳没房间,就在客厅里支了床,洗脸盆里的水还没倒掉,估计是要用来冲厕所的。周望庆道:“我是婚庆公司的,高柳她在我们店里订了一个服务,她昨天说要过来,可是没人,我们老板就让我来看看。”“什么服务?”高柳母亲一下子就急了,“你怎么把钱乱花啊?”她伸手,似乎要拧女儿耳朵。高柳还在拖地,抱着拖把一下子就躲得远远的。她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算了,你们也别骂她了。”她弟弟敷衍道:“如果是小钱的话就算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大概多少钱啊?”他说完话,往角落里指一指,示意那里有团灰,让高柳先扫干净。周望庆笑道:“大概七万块的一个套餐。已经付了一万的订金。”这下她弟弟也急了,推搡了一下肩膀道:“怎么花了这么多钱?你是不是故意的?昨天不是说好把钱给我一半吗?”高柳含糊着嘟囔一句,道:“那他们比你更早啊。”“这我不管,这订金能不能退?”“不能退,而且已经签了合同,场地费我们也付了。如果现在中止服务,还要赔我们十万的违约金。”“哪有这样的事?你们的店在哪里,我要去投诉你们。”周望庆笑着起身,“好的,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我们的法务,让他来处理吧。投诉这种事我们一向有专人负责。”一通电话过去,谢冬心不到二十分钟就赶来了。他换了西装,戴了眼镜,夹着个公文包,很有一副斯文败类的气派。他也不说话,起手就一人一张递了名片,假笑道:“这上面有我们律所的电话。”周望庆趁乱瞥一眼,名片上还真的装模作样印着张律师的头衔,像是从剧组顺来的道具。高柳弟弟的气势一下子就虚了,反复嘟囔道:“你们事情也不能这么办,哪有五万块的合同要赔七万的道理,我看外面最多赔一半。”“这是违约金,一切按照合同上的条款来,只要签了字,就有法律效力。”“这我不管,我找你们老板去谈。把你们老板叫来。”“没有这个必要,我们是加盟店性质,我是总公司的法务。加盟店的老板也不负责这个。”谢冬心笑道,“看你现在的情绪比较激动,也不方便立刻带去店里,我们是连锁店,你闹起来也不好。我们公司还要做生意。这样吧,这是我们的名片,你要想打官司,可以打这个电话。如果下周还没收到钱,我们可能会给你们法院的传票。”高柳弟弟急了,道:“我要报警,你们是黑店。”周望庆听了这话也有点慌,谢冬心却依旧不急不躁:“好的,要我帮你打电话吗?你准备用什么名义报警呢?报假警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那头顿时没了主意。高柳弟弟望着母亲,母亲又望着父亲,老人一咬牙,狠狠道:“算了,就付了吧,不就是七万吗,还有十几万呢。剩下的钱再想办法。”高柳母亲用力抽着高柳肩膀,嘴里骂道:“要你乱花钱!要你乱花钱!都是你弟弟结婚的钱!”高柳被打急了,往旁边闪身躲了躲,抱怨道:“这也是我的钱啊。”“你的钱不是家里的钱啊。不把你养这么大,哪里来这么多的钱。”高柳讷讷,低着头,似乎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一抬头,眼眶却红了。周望庆怕她忍不住就说了,赶紧把她叫走。上了谢冬心的车,高柳就在后座嚎啕大哭,嘴里还不住抱怨道:“都是你们不好,现在他们都不来我的婚礼了。”谢冬心道:“先别担心这个,担心一下他们来不来你的葬礼吧。”这话是刻薄太过了,周望庆听着都是心惊肉跳。谢冬心很少把话说得这么出格,今天似乎心情格外糟,见人就咬。不过按他的经历倒也理解,他也是最看不上陷在家庭里的人。高柳听了是没什么反应,她这样身份的人,从内到外都是皮糙肉厚。周望庆倒怕谢冬心还要继续刻薄,便道:“你刚才倒是胆子很大,就不怕他们真的报警。”“他们不敢报警,窝里横的人胆子都很小。”高柳旁听了一阵,依旧没什么反应。哭得累了,就望着窗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想起来要问,“你们要把我开到哪里去?”周望庆道:“你不是要去看婚纱吗?我特意给你找了一家店。”爱梦婚纱店的名字当真是俗不可耐,可俗反倒不是件坏事,表明是个体户经营。一样一件的婚纱,摆在一个起了英文名的店里,打上德国设计师精心设计的名号,和摆在俗店里的比,价格上至少要差一个零。周望庆事先已经观察过了,店里的老板娘只有三十岁出头,年轻女人一般都好说话些。卖个可怜,在价钱上应该能便宜些。这次是谢冬心先出马,摆出一张彬彬有礼的笑脸,推门进去。周望庆坐在车上看着,不到十五分钟,他就灰溜溜出来了。周望庆幸灾乐祸道:“导演,怎么还有你搞不定的人?”谢冬心应了一声,不声响。想来也正常,他今天的脸沉得像刷了灰,没被轰出去已经是万幸了。周望庆也不敢多拿他开玩笑,蹑手蹑脚就下了车。走到店门口,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他一看就不像是目标客户,店里连个给他开门的人都没有。前台的店员心不在焉除着灰,没怎么搭理他。老板娘扫他一眼,直截了当道:“你个刚才那个男人是一伙的吧?”周望庆笑笑,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和他都不是骗子。说是一伙的就太难听了。他刚才说了什么啊?”老板娘白他一眼,道:“你们要不是骗子,他说什么你会不知道?他说你们是电视台的,要拍个节目帮人圆梦,想问我愿不愿意出借婚纱给节目嘉宾,可以免费给我的店打个广告。我问他电视台的电话多少,我现在打过去确认一下。他就跑了,不是骗子,是什么?”“他让你免费送,那是有点过分了。”周望庆自嘲一笑,“不过我们也是没办法,真不是骗子。我们也是真的帮人圆梦。”“你最好能说服我,要不然我就报警了。”一天之内被人这么说了两次,周望庆自己觉得好笑了,他倒也不慌,依旧心平气和道:“警察来了我也是这么说。看到那边那辆车了吗?里面有个女的,得乳腺癌了,没几天好活了,这辈子没过什么好日子。她死前的心愿就是办个婚礼。她还没什么钱,我们就只能帮她到处找便宜货。省点钱来,最好还能治治病。”老板娘挑眉,“我店里的东西是便宜货?算了,你把她叫进去,我要问问她。”高柳从车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进了门,抬眼盯着老板娘,想笑又不敢笑。老板娘打量了她一番,道:“他们说你得绝症了,诊断报告有吗?我是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有病?”“我没带在身上。”高柳犹豫一下,下了决心道:“我给你脱了衣服看吧,胸口的肉都烂了,不是骗人的。”老板娘忽然有些慌了,急忙叫住她,“算了,我信你一次。我不信他们,就信你。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会骗人的。”她在店里指了指,口气软下来,“那边几套婚纱,你挑一件喜欢的,我可以免费借给你。然后你告诉我,你哪天要办婚礼,我让化妆师也过去。”高柳有些懵,“你为什么人这么好啊?是不是骗子啊?”“我没嫌你们像是个骗子,你倒嫌弃我了。”老板娘笑着叫了个店员过来,指了指高柳,道:“你带她去选衣服,c3号到c9号的衣服让她选一件。不过你照顾着点,别让她乱碰别的东西。”高柳下去选衣服,老板娘问周望庆道:“你们到底是做什么?也不像是搞慈善的。”“搞慈善要有钱才行,我可没这钱。其实也是出来做生意,我们是给人当假亲戚的,就是有的时候缺个人,花点钱雇我们来演戏,别的事情也能帮忙办了。”“那你服务倒挺周到的。”老板娘递了张名片给他,她的名字是王思砚。“这次也是特例,都没怎么收她的钱,和你一样,基本是送的。”王思砚笑着哼了一声,“你可别把我想得这么好心,你们也算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不是说几句谢谢就好了。我有件事要你帮我忙。过一段时间,我要雇你当我的假爸爸。”谢冬心走后,周望庆和高柳依旧在公园转转。正巧遇到一个女网红在拍照,周望庆对高柳道:“你信不信我能要来她的电话号码?”高柳摇头,显然是不信。周望庆就快步过去,和那女人聊了几句,很快就拿了一张名片回来。这便还是老方法,假装是商务合作,要了她的联系方式,说之后会打电话。

高柳问道:“要来有什么用吗?你要和她吃饭吗?”

周望庆道:“没什么用,就是觉得好玩啊。”高柳摇摇头,觉得没意思,“这样挺无聊的。”

周望庆笑道:“我觉得你过的日子才叫无聊。打工,赚钱,做家务,给家里当佣人,然后等死。你最有意思的就是想办婚礼的,所以我才帮你。”

高柳听了这话,别扭起来道:“你别说得我爸妈好像坏人一样。其实人挺好的。真的,有一次我妈捡到一只小猫,被车撞了,她捡回家,给它包伤口,拿吃剩的鱼喂它,还给它擦脸。后来猫死了,她还难过了很久。她真的人挺好,比较老派。”

“自己骗自己没意思,你刚才明明可以拆穿我们,又不拆穿,你心里还是想把钱留着自己花的。既然你有这个想法,干嘛不说出来呢。断绝关系也无所谓了,待在家里你明显也不开心。”

“是不开心啊。好几次,我都想死了算了,可是不能死。不是说舍不得死,就是怕,不知道死了会怎么样。之前我男人想让我跟他一起出去打工,我不能,也是怕。现在是过得不好,可是身边人都是这么过来了,也不是不能过。要是走了,就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还是算了,我胆子很小的。就这样,忍着就好了。”高柳郑重道:“我们是下等人,你不懂我们的,要和别人一样才有活路。”

周望庆盯着她,长叹出一口气,“我也是下等人,说不定比你还穷,但我确实是不懂你,我从来不要和别人一样。”

高柳笑笑,显然是不信,“穷人怎么会有闲心帮我?”

婚礼前一天下了一晚上的雨,原本周望庆还有些担心,没想到第二天倒放晴了,风和日丽的。陈锦元来得最早,和高柳打了个照面,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她搭着高柳的手道:“一会儿给你扮妈,我也有点不好意思。”高柳道:“没事,我现在先叫你姐吧。”陈锦元对她道:“好,你得了这个病,我也听说了,你不要怕。我的婆婆以前也是得了癌,拖了很久才走的。没事的,一开始是有点慌,慢慢也就好了。”周望庆本以为这话说得不太得体,没想到高柳倒是很受用,不住点头说好。陈锦元又转向他,问道:“你今天是演男方家长吗?”“今天没有男方家长,只有女方家长。我和你。”“那可惜了。”陈锦元悠悠吐出一句,周望庆本以为她是要避嫌,没想到她紧接着道:“我老公今天不来,真该让他看看你,他一退休,人都胖得不成样子,你就还好。”婚纱里面按理是只要穿一件内衣的,但是高柳的乳腺癌不定期流脓血。怕弄脏了婚纱,就在里面穿了个布背心。她有些遗憾地照镜子,道:“看起来挺奇怪的。”婚纱开了个v领,原本该露出皮肤的地方,是背心的一截领子。陈锦元也在后台,立刻道:“不奇怪,我帮你把领子缝小一点,就看不出里面的背心了。”“那不好吧,衣服是借来的。”“没事,我缝得小心一点,一会儿拆了就一点痕迹都没有。”高柳犹豫着还是同意了,把婚纱脱下来给她。陈锦元走线飞快,在领口简单缝了几针,改成一个小领子,果然不着痕迹。高柳感叹道:“真是厉害啊。”陈锦元得意道:“那有什么,我爸以前是裁缝。绣花,织毛衣,裁缝机我都会。你想学我教你都可以。现在喜欢这个的人已经不多了。”婚礼的主持人是从老年文化团找来的,不怎么会串词,说的都是质朴话:“今天是高柳女士的好日子。她是一个极为质朴,拥有很多传统美德的人。今天登上这个婚礼的舞台是她一生的希望。让我们用隆重的掌声来欢迎她。”灯光熄灭,只有舞台上一盏追光灯照着高柳。这是展敏亲自上阵负责的,后面端着摄像机在后面录像的是谢冬心。临上台前,周望庆问高柳,“你有想过人应该过怎么样的生活吗?”“谁没事想这个啊。”她露出种黯淡的笑意,“都没几天了。”“还是想想吧,还来得及,想清楚才好放手。”在掌声中,周望庆搀着高柳上台,拿起话筒道:“我是新娘的父亲,现在我简单说几句话。百年好合一类的话我就不说,我也不说要把她交付给谁。她从小是个很能干的孩子,自己能照顾自己。我只希望以后她自己好好待自己,这样我也就安心了。”新娘父亲说完话,就轮到新娘母亲了。陈锦元又穿那件红色的丝绒裙,显得整个人是一种隆重的臃肿,胸口还别了一朵花。陈锦元一面搂着周望庆,一面牵着高柳的手,道:“我这个孩子啊,没怎么过过好日子。别人都说吃亏是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福,但她确实是不容易的。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个好孩子。我看到她有今天,真的很满足了。别的我是什么都不要求了,就是以后能多来看看我,那就更好了。也不要嫌我老了,嫌我烦,毕竟我还是你妈妈。”她把话说到最后,忍不住哽咽起来。高柳上前搀住她。台下的宾客见了这一幕也反响热烈,拼命鼓掌,好几个连瓜子都不嗑了。有的人入了戏,还叫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展敏跟着谢冬心站在角落里,感叹道:“有的时候,他们倒是最好的演员。”高柳的母亲其实也来了,因为台下的人不多,谢冬心一眼就认出她了,他担心她要过来闹事,就让展敏过去引开她。展敏上前,问道:“你是来参加婚礼的吗?”高柳母亲匆忙道:“我就来看看,挺热闹的。”“那你坐下观礼吧,距离婚礼结束还有一段时间。”“算了,没意思,就是乱花钱,我不看了。”她转身就从后门离开了。开门的那一刻,光照在她脸上,展敏这才发现她其实眼里有泪。

婚礼的后续有些出人意料,陈锦元开始定期上门照顾高柳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对此倒是无所谓,只觉得退休老太要找些事,不被人骗就好了。反正家里的家务陈锦元还是照做,就是做饭时多煮几道菜,用塑料盒子装着,给高柳送去。

高柳那头的赔偿款还剩下来八万多,医院看病,还有就是付房租。陈锦元劝她换个地方住,说现在的房子环境不好,不适合养病。她也托人帮忙看起来合适的房子。上门了几次,据说连她心爱的木桶也搬过去了,让高柳跟着她一起熏艾,据说是个治癌的偏方。管不管用不少说,高柳倒是很受用的,很少有人这样愿意关心她。陈锦元也算是总算找到了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干香菇,待在家里连一点仅存的水分都干了,压得很小很干,出来了反倒像是泡在水里,慢慢滋润了些。

高柳的母亲也偶尔会来看她,也一样会带点菜来,但是不如陈锦元来得勤。有时候两个老太太碰上了,还会闲聊几句。她们始终是客客气气的,一次都没吵过。陈锦元虽然私底下也和高柳说,她爸妈真偏心,弟弟也是不成器。可她也不会说什么极端的意见,就说这么过吧。反正她也是这样的人,再怎么也不至于离婚。她还很惋惜,高柳没有真正结婚。她觉得女人总要有个婚姻才好,她自己的不幸福并不足以成为否定意见。

为这点共鸣,高柳倒和她愈发亲近起来。

周望庆去看过高柳一次。到的时候,她正蹲着摆弄两个花盆,“陈姐送了我一点草莓种子,已经发芽了。”她用一个塑料瓶剪成的勺子,一点一点往里面撒土。“听说第二年结的果才好吃。我想最好还是要活到明年夏天,尝尝草莓的味道。”

周望庆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道:“那你种出来了,记得分我一点。”

但他之后就没有再去找过她。因为他走的时候撞见过高柳妈妈过来,高柳和她妈妈说说笑笑,神情还是很平和,姑且也算是和解了。他明白,两条路,高柳其实一早就选定了,回头路也不是不能走。也没什么可指摘的,至少她也不寂寞,旁边还有个陈锦元陪着。

本文节选自戏局连载的长篇小说《雇佣家人》,现已完结。

十八线女演员展敏在影视寒冬期无戏可演,面临被房东赶走的困境。在一次试镜中她偶然结识同样落魄的老演员周望庆和导演谢冬心,三人组成临时剧组接活儿,扮演雇佣者的家人。他们的客户有退休教导主任、单亲妈妈、婚庆店老板……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与关系中,是角色扮演,更是人生体验。在满足他人需求的同时,老中青三人组也完成着自己的人生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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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雾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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